她捏着翠玉镯子,笑道:“朱姐姐快起来,恁大人了,哭得跟小孩一样。你既然诚心,我就帮你一把。”
朱娘子喜笑颜开,连忙给她磕头。
白泷收下她的镯子。
今日除夕,别院里忙忙碌碌,送朱娘子出去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不过她是少爷带回来的人,白泷不敢自作主张,放她之前还要去禀报顾兰因一声。
她走到书房,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早没了人,于是又去正房那边。
正房里烧了地龙,沐浴后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玉簪色茧绸直裰,青丝未绾,身上似乎还带着水汽,比起人前的端正,此刻显得有些许懒散风流。
“少爷。”
白泷站在帘外喊了他一声。
“何事?”
他并没有唤她进来,白泷只得站在原地,将朱娘子的事说给他听。
顾兰因对朱娘子印象淡淡,如今人已没了利用价值,既然要走,便道:
“正好有个丫鬟要发卖,等会人牙子来了,你把她带过去。”
隔着厚厚的帘栊,男人的声音听着很轻,有几分温柔。
白泷不解:“这大过年的,这丫鬟犯了什么错要卖了她?”
她还以为是自己管教不严惹的祸,正要请罪,顾兰因笑道:“那丫鬟管不住嘴,只好卖了换个伶俐的。”
“朱娘子年老色衰,想来也卖不出几个钱,叫那人牙子不用挑了,谁看上了白送他。”
白泷站在门外迟迟说不出话,她没想到顾兰因竟是要卖了朱娘子。
寻常人家,如他们这般富贵的,若要打发走家里的姨娘,除非是真惹了祸,一般都还要给些银子替她们安置好,哪有像少爷这样不近人情的。
白泷劝道:“少爷,朱娘子这一年安分守己,要是大过年的就卖了,只怕招人闲话。”
顾兰因瞧着帘栊,缓缓笑道:“给人做妾,不就是这样?”
白泷怔住,虽看不见少爷的脸,可她总觉得少爷这是意有所指。
她从正房外离开,那一边朱娘子还在等她的好消息。
白泷摸着她先前给自己的镯子,终于是一咬牙,打算瞒着少爷放她一马。
她拣了几件自己不穿的衣裳,打了个小包裹送给朱娘子,而后带着人去后头找山明。
山明绑着一个丫鬟,见是白泷,客气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穿着裘衣的侍女走近后看那地上的丫鬟,不看则罢,这一看吓得浑身冒冷汗。
怎么是她……
这个丫鬟从书房过来给她通风报信,少爷却说她管不住嘴,白泷越想越害怕,见那地上的小丫鬟可怜地睁着眼求她,她慢慢转过身。
不多时,人牙子到了后门,山明将这小丫鬟交给过去,而朱娘子那头,因白泷有心要放她,便叫她挎着个小包裹轻易就走了。
山明看她神色恍惚,问道:“你怎么了?”
白泷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少爷他近来似乎有些反常。”
山明看了看天,摸不着头脑,他说:“少爷不是一直这样吗?”
白泷摇了摇头,她快步往回走,逃一样躲回自己的屋子,除夕宴都不见她露面。
别院外,出了这牢笼的妇人深深吸了口气,想到自己竟在此蹉跎了一年岁月,唏嘘不已。
“大户人家有什么好的,这样寒碜,白白搭上我一只玉镯子。”
朱娘子一边走边骂,她回到六里桥,彼时朱大郎还在赌坊。
久未归家的妇人在墙头的花盆里找不到钥匙,硬生生在外等了半天,冻的鼻涕都下来了。
好不容易等来朱大郎,却先挨了他一脚,疼得诶呦诶呦直叫唤。
原来朱大郎在赌坊把身上银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回来时天都黑透了,他一时也瞧不清门口是谁,见身材瘦弱,就先一脚踢过去当出气篓子。
他听着熟悉的声音,大惊,随后欣喜若狂,将她紧紧抱住,就像是抱着命.根子一样。
而那些听到朱娘子痛呼声的邻里好心出来查看情况,见是他们夫妻重聚,便当作一件大喜事,纷纷祝贺了几句。朱大郎谢过众人,将朱娘子带回家。
除夕过后,正月间周围邻里串门,都想瞧瞧朱娘子,问她这一年去了哪里,谁知道朱娘子又不见了踪迹。
朱大郎逢人便传她跟野男人跑了,有不知情的就轻信了他,但也有那晓事的,私下里说是朱大郎将人卖了抵赌债。
可怜朱娘子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最后栽在了枕边人手上。
兜兜转转,白高兴一场。
第65章 六十五章
何平安不知朱娘子的遭遇, 除夕夜吃了年夜饭,顾六叔塞给她一份沉甸甸的压岁钱。
她到屋外拆开一瞧,红包里十二枚金币分外精致, 对应着十二节气,真是送到了她心坎上。
何平安到卧房里找红绳串起来, 藏在哪里都不放心, 最后放到枕下, 谁知道第二天再瞧,竟从金的变成铜的!
她在松风馆里到处找人,偏偏不见他的踪迹。
今日是初一,顾兰因已从浔阳的当铺抽身,明日便要启程去南京了,他能去哪里呢?
何平安气得砰砰朝他的枕头砸了三拳。
那时候白泷正好过来给顾兰因收拾柜子里的衣裳,见她这个傻样, 笑道:“这翻年后的头一日, 怎就闹了个愁眉苦脸?当心不吉利,一年都走霉运。”
何平安心里冷笑,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假惺惺问候了几句, 而后慢慢跟她套话。
“六叔那里今早上派人来问话,到这头不见他, 就问起我来。我是这院里最闲的人了, 耳又聋眼又瞎, 哪里知道他的去向,你要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这松风馆上上下下,想必除了你, 就再没其他人知道了。”
白泷抱着少爷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嘴里笑了笑:“没你说的那样灵通,少爷今日起来的早,我问过一声,不过少爷不告诉我,只说今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猜啊,如今也就后头马房里的成碧知道,毕竟他早上给少爷套过马。”
何平安饮了一口茶,故意叹气,趁着她收拾屋子,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捯饬了一会儿,换了身低调装扮。
六尺在屋外打拳,何平安出来后朝她使了个眼色,六尺蹦蹦跳跳跟过来。
她捂了一个冬天,脸皮终于白了些,少奶奶从顾家跑了之后,她就跟着其他人在村子里看那栋五进出的大宅子,中途少爷把她们接到过浔阳,只是后来又送走了。
这三年里她个儿长高了,身子苗条又结实,与从前的矮豆芽判若两人。
六尺说了很多村里的小事,诸如看门的那个老婆子没熬过去年冬,死了,桃桃这三年吃得好长得高,就先顶过老嬷嬷的缺,在家看门。
“我们走之前她哭得稀里哗啦,说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也要跟咱们一块。她去找柳嬷嬷,柳嬷嬷看她年纪太小,没有答应,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在家里生闷气。”
何平安都快记不起她了,听六尺这么说,又想起宝娘。她们三个人当初都是赵家一起陪过来的人。宝娘死的最早,死之前疯疯癫癫,到周氏跟前揭她的老底,不过歪打正着。
“柳嬷嬷若要算算年纪,也快到七十了,身子如何?”
“你放心罢,老爷把她当半个亲娘,一有不适,就请郎中过来,她从浔阳回来之后,周氏看她老的厉害,也不好意思让她伺候,她如今住在我们那宅子里,有丫鬟专门照顾,听说我们过来,还往船上装了一箱子的山货,说要给你尝一尝。”
“原来那是柳嬷嬷送过来的,也不早说。等会去厨房说一声,今晚上还要吃笋。”
何平安带着六尺,一边说话一边往后头马房去。
成碧如今地位看着不如从前,马房里的人却也不敢小觑他。
今日天难得放晴,那屋檐外有个穿青布棉袄的小厮揣着手蹲在地上晒太阳,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他听到脚步声,睁开一只眼。
从夹道走来的少女穿着身藕荷色洒金圆领袄,樱粉色插银宽襴挑线裙子,头发绾成一个圆髻,插着凤衔珠银钗,她一双乌沉沉的眼正盯着他。
成碧拱手弯腰,很是恭敬。
何平安看他笑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我不习惯。他把你赶到这儿来,多半是我连累了你,之前被他盯着,我不好跟你致歉,如今过了旧年,大年初一他不在家,我就赶紧过来了。”
“少奶奶慎言,我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去年是我自己糊了头,不懂礼仪尊卑方才惹恼了少爷。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不曾埋怨过您。”成碧道。
何平安见他故意跟自己拉开距离,又笑了笑,她把自己那几个铜钱塞给他,嘴里道:“这是我全部身家,你这样疏远我,我也没办法了,既然要开口跟你打听他的行踪,少不得要给你一点……好处?”
成碧哪敢收,吃过一次亏了,连忙缩手,当作烫手山芋。
何平安步步紧逼,一直逼得他后背贴上墙,无路可退。
成碧见她坏笑着看着自己,心里门清的很,无可奈何,只能长长叹了口气,喊了她一声祖宗。
“说吧,除了想知道他的行踪,还想知道些什么?”
何平安哈哈大笑,成碧听了大惊,伸手就要捂住她的嘴,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连忙瞪了她一眼,嘴里小声道:“你还没吃够苦?”
何平安拍了他一掌,笑眯眯道:“你这不就好了,先前给我行礼,眼睛都不看我,我还以为你被人夺了舍,身子里住了个老古板。他是怎么调.教你的?先前恨不得盯死我,这会儿又怕的要死。”
成碧别过脸,他嗅着她身上的香,膝盖还隐隐疼。
他知道何平安这是在记仇,只能无奈道:“少爷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敬你是主子,你也可怜可怜我这个给人当奴才的。”
“那你就只告诉我,顾兰因今早上去哪了?”
成碧被她这一折腾,巴不得快把她送走,于是跟她说了顾兰因的去向。
“少爷今早上去江边了,在路上买了几刀黄纸,大抵是要烧给……”成碧欲言又止,咳了三声。
“原来如此”
何平安看了看天色,这会儿还未过午,于是就先回去等了等。
日午吃过午膳,他人还不见回来,何平安又往马房去了一趟,这一次竟是要出去。
从别院到江边有好一段路要走,她是来借驴的。
成碧看她要亲自出去找顾兰因,劝说了几句,见何平安是铁了心,立马把后门堵死。
“你要从这儿走,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何平安真就要往他身上撞,面貌阴柔的小厮皱着眉头,先伸手抵住她的脑袋,忍不住道:
“何平安,你是驴脑袋不开窍吗?”
成碧怕弄歪了她的发髻,手又抵到她额头上,他看四下没人,马棚里那头驴有了动静,于是小声道:“你从大门走不就成了?这大过节的顾六爷在家,顾六爷叫人套车送你,他就是回来了也没办法怪罪你。”
何平安茅塞顿开,脸上挂了笑。
成碧见状,也跟着松了口气,他看何平安转身就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她影子都没了,方才掸了掸身上的褶子,挥散身前那股淡淡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