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朦胧,青山妩媚。
这山里有一座宋代大儒的衣冠冢,就在茶园后头,小时候顾兰因跟着师父从坟前路过,坟前的石马长满了苔藓,无人打理,藤蔓遍地,他在那儿埋了一块玉坠子。
他走到附近,先听见女孩的呼救声。
穿着雪青直裰的少年将伞收下,穿过树林,循着水声,找到一条浅浅的山溪。
细雨若游丝,打湿他的衣摆,清清冷冷的少年躲在树林暗处,先瞧见的是一抹亮眼的鹅黄色。
赵老爷的乳母一辈子信佛,如今老了在山中清修,她的庵庙在茶园边上,因离得近,赵婉娘又不爱听她跟母亲念经拜佛,便跟小丫鬟来衣冠冢附近耍玩,结果一招不慎踩到藤蔓上滑落至此,崴了脚不说,手还被锋利的石头刮破,流了好多血,那小丫鬟草里的藤蔓弯弯曲曲,像是蛇,胆吓飞了一半,她说是去找赵太太,但直到如今也不见踪影。
赵婉娘一人在山里,怕的紧,左顾右看,喊也喊了,偏没个人来。
天上雨丝丝缕缕,绵绵密密,打湿她的脸颊,她垂着眼,忍着疼,用溪水清洗伤口,不觉身后有人走过来。
头顶一暗,赵婉娘吓了一跳,差点扑倒了水中。
顾兰因撑着伞,再见面,见又是她,女孩鬓角都被雨水打湿了,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像是狠狠哭过一场。
少年心下微悸,漫出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赵婉娘一动不敢动,眼神躲闪,听他笑了一声,窘迫地蹙起眉头,悄悄侧过身子。
顾兰因看穿她的心思,偏不说破,一个人将身上干净的帕子取出,给她递过去。
他像是在逗她,等着赵婉娘伸手,再收回来。
“你……嘶。”
少年人攥着她那只腕子,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口,赵婉娘怕极了,嗅到他身上的篱落香,忍着疼就要抽手。
顾兰因瞥了她一眼,道:“不疼的。”
他俯身挡着飘风雨,等擦干净她手上的血和水,将随身带的治伤的药洒了一点在上头。
她咬着唇,手指在发抖,轻轻挠过他的手腕,顾兰因飞快地给她包扎好,这之后砍断附近缠脚的藤蔓,退得远远的。
赵婉娘穿着鹅黄的春衫,一瘸一拐站起来,狼狈中又显出几分少女的明艳。
第61章 六十一章
一别近三年, 顾兰因成了婚,记忆里的人早早淹死在了水中。
他看着何平安,若算起来, 她也快十八岁了。
那夜掀了盖头,他险些错人了两人。
纵然面容相似, 天生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今何平安长开了, 再看一眼, 与十五岁的赵婉娘相比要多出一二分的病气。
顾兰因慢慢退后几步,火堆快被风吹灭了,他拨出栗子,同时又添了些枯草进去,橘红的火苗舔舐尽易燃的干草,渐渐膨胀,照出周围的枯败。
他将剥好的栗子搁在自己的帕子上, 喊了何平安一声。
何平安捂着肚子不作声, 片刻后顾兰因上前把她翻了个面,她病怏怏的像个病死鬼, 唇瓣干燥, 双目无神, 看样子像是病糊涂了。
顾兰因将人抱坐到火堆跟前取暖。
这一日一夜的折腾,他也疲惫极了,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等风吹到面上, 他才猛然惊醒。
洞穴入口处他明明塞了草木枯枝做遮挡。
顾兰因抬眼看着洞外几个蹦蹦跳跳的影子,似乎多了一只, 而先前被系了汗巾子的猴这会儿不在。
他低头贴着何平安的前额,见她仍是发烧, 热度不减,心下终于生出一丝躁动来。
“还没发现么?”
怀里病糊涂的少女一直在喃喃自语,顾兰因低下头,听说她要喝水,便提棍子出去,将那几只挑衅的泼猴又打了一遍,最后找了一抔干净的积雪进来。
雪碰到她的唇,她打了个颤,扭过头再不碰了。
顾兰因掌心湿润,半晌,自己含着雪哺喂给她。
烧糊涂的何平安跟往常比要格外的乖巧,他捏着他的下巴,轻而易举就撬开了她的牙.关,她仰着头,一点一点吞.咽.着化开的雪水,温.软的舌.头.舔到他的唇,雪水哺尽,意犹.未尽。
……
山洞外雪又起了,飘飘零零,与此同时,野店后的山上,几个护卫在栗子树下瞧见两只猴子,其中一只腰上还系了一块汗巾子。
成碧一看就认出那是顾兰因的。
只见那野猴捡了好多栗子,手上拿不住就放在汗巾子里兜着。
那雪白的汗巾子被猴子咬过,破破烂烂的,因打得是死结,系的又格外巧妙,猴子摘不下来,就只能缠在身上走来走去。
如今恰好就叫他们看见,成碧带着店里人在暗处盯着那野猴。
野猴满载而归,蹦蹦跳跳奔到悬崖边上,身后一行人赶过去,顺着猴子跳落的方向看,竟看到了半山腰的一处洞穴。
一群野猴在洞穴前唧唧哇哇仿佛在示威,石子、野果、栗子,手上有的纷纷往洞里砸,未几,洞里有人又砸回去了。
成碧大喜,朝着洞穴就喊道:“少爷?”
顾兰因听到声音,大声回应。
如此众人心里像都有了着落,几个护卫去店里找绳子,留在山头的则帮着驱赶那群野猴,店家怕顾兰因饿了一天没有力气,还特意带了几个蒸饼用油布裹好,先用绳子吊到洞口。
后来众人费好一番力气将两人拉上来,此处不在赘述,只说半个月后。
从山里出来,顾兰因请了个大夫,得亏及时,未伤及她的根本,带到别院修养了半个月,何平安身子渐好。
这期间顾六叔的小妾钱氏来看她,带了些补品,另外给她重新裁了两套衣裳。
何平安躺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夜,哪里听得进钱氏说的那些话,后来从端药的小丫鬟口中才知道,原来是白泷近来也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
小丫鬟想了想,道:“七日前白泷姐姐从少爷的书房出来,吹了冷风,风寒复发,如今一直在吃药。”
“我说钱氏怎么进来了,敢情是她这条看门狗病倒了。”何平安端过药一饮而尽。
这一日晚上,顾兰因从外回来,跟她说明日有客造访松风馆。
睡在里侧的人背着他,仿佛不曾听见。
这要是搁在往常,顾兰因定然要她吭声作答,不过她病怏怏的,因有医嘱在,如今这床上都是药味儿,苦的紧,顾兰因终究是忍住了,轻轻吹熄灯火,把她放过。
第二日一早,顾兰因早早出了门,何平安如往常一般,直到有丫鬟带来一个穿着水绿衣裳的少女,她方才起身梳妆打扮。
柳惠娘头一次进这样的别院,处处透着新奇,原本以为正堂就够气派了,转到卧房,才知道还有这么精致的所在。
两人行过礼,何平安奉茶谢她。
“都是顺手而为之,妹妹不必言谢。”
柳惠娘这还是自将军庙分别后头一回正正经经和她见面,虽有些吃惊,不过见何平安如今一切都好,她也放心不少。
何平安将自己从前装傻的缘由一一道出。
“我早就猜到了,陈太太虽是个好人,不过那位陈公子看着是个心术不正的。原先我就瞧出了一点苗头,心里也不想嫁过去。”柳惠娘道。
“他……怎么了?”
柳惠娘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她看着何平安的茶,小声道:“我听说他身旁有个貌美的丫鬟,两人很是亲近,只怕早有了首尾,不似平日看得那般光风霁月。”
“金霜傻乎乎的,不过有她娘在,她日后嫁给谁都不会嫁给陈俊卿。”何平安道。
柳惠娘叹了口气:“陈公子他一个月前便去世了。”
何平安微微一愣:“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柳惠娘也不知道,但柳夫人说是病的太重了。
“他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要真是病死的,只怕是……”何平安说到这儿,转而笑道,“反正死的好。你也不用嫁给他了。”
柳惠娘点点头,而后将自己近来定下的婚事说给何平安听。
这门亲事,柳夫人极满意。
“说的就是你们当铺里的那位闵朝奉,虽说年纪有些大,不过也才二十五,我见过他一回,人也长得不赖。”
何平安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忍不住笑道:“闵朝奉有些家底,人么,我瞧着不错,他只有一个老爹,不过闵先生终日都在当铺中,你若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可自在了。”
柳惠娘看着她说话,微微笑着,又向她打听了许多有关闵朝奉的趣事。
日午何平安留她吃午膳,过后亲自把她送回去。
彼时离着除夕也就屈指几日的工夫,何平安不知这是她跟柳惠娘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62章 六十二章
顾兰因在浔阳待了近三个年头, 不曾回过一次徽州。
除夕前几日顾六叔收到一封徽州寄来的信,随信的还有一船的节礼。
要是按照之前顾老爷的打算,自己这个侄儿都已经上路了, 不过因为一场变故,顾兰因耽搁至今。
“你爹说, 若是着急忙慌地赶到北京, 到时候水土不服, 下场了估计也是一塌糊涂,你还年轻,错过了也不打紧,再等三年就是。”顾六叔在书房把信递给他,笑道,“你五叔在南京,等翻过年, 他也要往北京去, 你爹让你到时候跟他一起,免得路上再横生枝节, 又遭横祸。”
“侄媳妇那儿, 你爹都知道了, 怕她在路上没个贴心的丫头照顾,此番送节礼来, 特意把她在老家的几个贴身侍女一道送了过来。”
顾兰因接过信, 说了声是。
顾六叔又勉励了他几句, 想起自己这个侄儿将至弱冠之年,便道:“这一路去南京, 不如顺路归家一趟?你娘也有三年不曾见你,在家行了冠礼, 再去你五叔那里也不迟。”
顾兰因笑了笑,摇头道:“冠礼繁复,除了北人中的仕宦之家尚有心力复古,寻常百姓早已废置不行,算了罢。”
“咱们可不算小门小户,不过你说的也对,其实六叔只是想你回家瞧瞧,你爹面上严厉,拉不下脸,我替他开口。再说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小子是家中独子,这一去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多少回去看看,别和他置气了。”
顾兰因立在那里,六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不说话,心里以为他是默认了,高高兴兴去为他打点年后的行程,哪知道这小子一声不吭绕路从池阳走了。
此处且按先不表,只说除夕这日。
依照旧俗,浔阳士庶之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顾六叔在浔阳待了多年,早已入乡随俗,除尘之后,家里仆从便要更换门神,钉桃符贴春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