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认出了他。
两个人去年见的最后一面还在牢里, 那时候姜茶浑身的伤,要死要紧了,而她道尽了这世间最绝情的话。
今夜月朗风清, 再相见何平安哑口无言。
拂尘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听不到她的回应, 险些以为人走了。不过他如今不能视物, 听力较以往却更为敏锐, 察觉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耐着性子问道:“你……身子不适?”
那小乞丐低头摆了摆手,抬眼见他眼上蒙的纱布,猛然想起姜茶已经看不见了。
她正想一走了之,拂尘从袖子里取出一吊钱,摸索着要塞到她手里。
但碰到她的手,拂尘愣了一下。
这双手, 摸起来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手……
他把钱塞过去, 双手合十行礼,转身便要离开了, 不想又听到笃笃的声音, 原来是何平安拿着鱼竿, 轻轻敲了三下。拂尘缓缓低下头,细竹做的鱼竿横在他腰前。
“你要做什么?”
他袖子被人扯动, 一只手顺着指引抓住了鱼竿。
拂尘问:“你要给我带路?”
小乞丐抓着另一头, 走向清源寺。
拂尘明白了她的意思, 开口道谢,又问:“你是哑巴吗?”
走到他前边的小乞丐闻言像是茅塞顿开, 鱼竿都上下晃了晃。
拂尘莞尔,两人上了台阶过了庙门, 那庙里安安静静,此刻众僧都已入睡,小乞丐原还想把他送到僧寮,拂尘婉言谢绝。
他将这庙里前前后后走了无数遍,不用眼睛也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何处。
拂尘等小乞丐出门后将庙门关上,只是转过身走了几步,那头院墙上便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没有回头,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了。
定然是那小乞丐翻到墙头上,看他说话是真是假。
三更天,墙外梆铃响起,见那盲僧平安回到住所,墙头上趴着的乞丐总算跳了回去。
过了几日,拂尘白日出来走动,听到大雄宝殿那头传来一个师兄的嫌弃声。
“你这乞儿,往池子里丢了什么东西?”
原来清源寺的大雄宝殿附近有一个放生池,里头养了几条锦鲤,长的约有四尺左右,此外还有几只乌龟,年岁颇久,每日只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晒太阳,今天池子里多了几道水花,扑通两声响,惊得锦鲤四散。
那落下去的正是何平安昨夜钓到的两只乌龟。
两只乌龟一大一小,不知是什么品种,品相看着还不错,由于卖不出去,何平安开始还丢回了水里,结果一晚上就跟见鬼一样,这两只饿龟进了水就咬她钩上的饵,弄得她半天钓不上鱼,就光顾着丢这两个龟孙子。最后饵料空空如也,篓子里也空空如也,何平安越想越气,于是将那两只龟捉到篓子里,打算丢到清源寺的放生池里。
为此,她今日起个大早买了香,拜了菩萨,不想这殿里和尚看见了,一连声嚷起来,生怕她要投毒。
若是好好说话也罢,偏这秃驴和尚摆着一副嫌弃的面孔,何平安气不过,跳下去将龟捉起来,正要砸过去,余光却瞥见缓缓过来的一个熟悉身影。
她咬着嘴,肚子里火气蹭蹭往上,脸像是被烫红了一样,等上了岸,身上穿的破衣裳在水磨石铺的地面上不断在滴水。
其实这样炎热的天气,晒不过一小会儿就干了,小沙弥捏着鼻子却要赶她出去,说是弄脏了大殿前的砖。何平安把两只龟照旧丢回篓子里,一肚子火气,偏当着盲僧的面无可奈何。
“快走快走,你身上一股鱼腥味,跪了蒲团,那蒲团上都是鱼腥味,你要是诚心拜佛,就将自己收拾干净。好歹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健全人,当什么乞丐!”小沙弥道。
何平安垂着头,不能反驳。
她好端端才不想当乞丐,不过是走投无路,只是这话她跟谁说呢?何平安轻手轻脚从桥上过,不想盲僧拂尘仍旧是发现了她。
“师弟,她是前几日救过我的那位姑娘。”
字号明心的小沙弥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将这小乞丐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抓着光光的后脑勺道:“这是个女的?”
随即皱着眉道:“我还没见过女人做乞丐呢,实在活不下去嫁了人也比讨饭强,趁早寻条正道。”
他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拂尘打断道:“或许她是有难言之隐,我送她出去,她弄脏的地方,我来擦洗。”
明心看他这样子,哪里敢,况且寺里有传闻,说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他真是吃饱了撑住才叫拂尘去擦地。
盲僧带着小乞丐出去,问她方才在做什么,让师兄这么生气。
何平安差点就开口说话了,听着头上的鸟鸣,猛地想起自己是哑巴的身份,她低头思忖片刻,悄悄拉住他的手。
拂尘身子有些僵硬,半晌,发觉她在自己手上写字,便慢慢在脑海里将那一笔一画拼成一个字的形状。
她写道:“在放生池里放了两只龟。”
拂尘:“放生池就是来放生的,平日里也会有附近的香客放些小鱼小龟,师兄今日斥责你,大抵是看你不体面,误以为你要偷里头的锦鲤。”
何平安冷笑,在他手上飞快写下狗眼看人低五个字。
拂尘知她现在在生气,于是开始掏自己的袖囊,半晌,忽想起自己上次把身上仅有的铜钱都给了她,这会儿一贫如洗,不由得停了动作。
何平安瞥了他一眼,先作告辞。
拂尘有些窘迫地站在树下,那普慧老和尚从外领着几个徒弟做法事回来,见他跟个呆鹅一样,好笑道:“你这是在当门神?”
拂尘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能出来走动就是好事,过几日就到端午,到时候庙里香火旺,你要是不怕被人撞到,就出来看看热闹,别整天一个人在屋里闷着,仔细又想不开,苦了你这些师兄们。”老和尚拍着他的肩,将人牵回去。
傍晚吃斋饭,普慧见他一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问起缘由。
这会儿没有其他和尚在,他们两个从前都是一个行当出身,拂尘便道:“我没有钱了。”
普慧点点头,欣慰道:“都当了和尚,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能想到这一点,便离成佛又近了一步。”
拂尘扭过头,虽一双眼被纱布缠住了,但普慧此刻却像是能看见他的眼神。
老和尚哈哈大笑,在自己袖子里翻找了一阵子,掏出一吊钱给他。
“你是想谢那个小乞丐?”
“她目下当了乞丐,肯定不是自愿的,况且一身鱼腥味,定然是经常钓鱼去卖钱,生活艰难,我想帮她一把,只是如今钱财不在身边,况且那些钱都是不义之财,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拂尘道。
“你有这样的想法便很好了,她虽缺钱,但咱们也不是有钱的主,你要真想帮她,给钱是次要的,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她如何挣钱养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普慧道。
拂尘记在心里。
当夜,何平安来老地方碰运气,她打定主意,要是这夜还是一无所获,那日后就换个地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踏着夜色,一个小乞丐到了清源寺后面,几棵古树下,有人已经先放了竿子,她看着那颗脑袋,一下子就猜到是谁。
衣着破烂的小乞丐在一旁掬水洗了一把脸,凉水冲洗掉脸上的黄泥,她仰着头,见那和尚朝自己这里看来,又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你来了?”拂尘问道。
小乞丐伸手打嘴,一面擦干净手上的水,一面挪过去。
听着脚步声,拂尘伸出手。
他拿惯了刀剑,手上有好多茧子,袖子未遮住的地方,有一条疤痕露出些许凸起的边缘,不知当初受了多大的折磨,以致元气大伤,现下蒙眼的纱布跟灰扑扑的僧衣为其添了几分虚弱的气质,任谁也看不出,这原是一个湖上的强盗。
小乞丐吐了口浊气,见他问自己名姓,便胡乱编了一个,就叫庆娘。
拂尘喊她的名字,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小乞丐听在耳里,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自遭了劫难,整个人仿佛都脱胎换骨,她虽知道他的前尘过往,但与当下的盲僧相比,简直是与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我也会钓鱼,我教你钓鱼。”拂尘道。
小乞丐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直到见这盲僧又钓起一尾鱼丢在水边的鱼篓里,才发现出不对劲。她提起鱼篓,恍恍惚惚,开口就要说话,话到嘴边,一条鱼砸到鱼篓中,连带着她人也晃了晃。
她从前只知道他会杀人,谁知道他还是个钓鱼的高手。
拂尘将鱼篓钓满,再问她想不想学,那小乞丐抓着他的手,写下一个想字。
她沾了水的指尖微微泛凉,一笔一画写得十分认真,像是生怕他认不得一样。他低头看着一片黑暗,心下怅然若失。
自此,拂尘为了避嫌,白日来教她,清源寺后,时常能看见一个盲僧与一个小乞丐。
展眼到了端午,寺里也包粽子,何平安上午乞讨过来,拂尘带了两个红枣粽子,因怕她口渴,还拿了一壶酸梅饮子。两个人坐在水边上,因昨日才下过雨,树下有几分阴凉,拂尘问她为什么还要乞讨。
“现下虽说卖鱼能挣几个钱,可我下个月要去山西,此去路途遥远,钱当然要多攒一点才安心。”何平安在他手里写道。
拂尘不解道:“那么远的路,为何要去山西?”
“躲人。”
拂尘不语,他攥着她的小手,将那个人猜出来。
何平安感到他手上用力,疼的倒吸一口气,连忙往后缩了一下。
“一定要去山西吗?”过了片刻,拂尘问道。
“一定。”
“下个月再走,多攒些钱,要是路上有风浪,只怕……”拂尘欲言又止,随后将自己的一串念珠给她,“下个月再走罢,我给你凑一些钱。”
他背靠着树干,嗅着风里的水腥气,面无表情。一旁的何平安见状,怀疑他在生闷气,伸手想写字,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拂尘忽然将手藏在袖子里。
“你七月再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何平安见他起身要走,又不好问,一个人想了想,到底是点了点头。端午过后不久就到了七月,她原以为不过只拖几天罢了,于行程无碍,只是有时候缘分算不尽,倒将自己拖到泥潭里去了。
第44章 四十四章
端午这日一早, 陈家的节礼就送到柳家府上。
柳夫人因何平安失踪一事一直心怀愧疚,她回了礼,留陈俊卿在家用午膳。陈俊卿推脱不了, 只好同意,只是此刻离日午还隔着几个时辰, 他便先出了门。
浔阳城里他那些朋友中, 要说最勤的, 莫过于顾兰因。若要找他,先从当铺找起。
无徽不典,无典不徽,整个浔阳的当铺多是徽帮的,徽帮的典当行里有规矩,凡事宜勤,为了让儿子学会这个“勤”字, 顾老爷当初趁着顾兰因小, 特意将他送到城里的学塾中。
顾兰因白日在学塾中当学生念四书五经,晚上在当铺中当学生学归除乘法, 里外两个先生看着, 一应用度, 皆由典内供应,因是学徒的身份, 俸金极少, 那些从家带来的衣裳穿小了, 无钱添置,就穿粗布衣裳。当铺学生平日不得私自外出, 出门都得有人看着,而那当铺里的管楼先生得了顾老爷的嘱咐, 还特意让两个司务盯着他,但凡有一点做的不好,敢偷奸耍滑、游嬉偷懒,管楼先生要罚他,传信到了顾老爷耳里,等他回家还要打一顿。
顾兰因在当铺待了多年,算盘珠字银洋,样样精通,满师升到柜台后的朝奉,现今到了浔阳,依旧是每日在当铺里。
陈俊卿找到他那里,因是节下,比平日要繁忙一些,他进了门,当铺里干杂役的学生见是熟面孔,请他坐下喝茶,一面去就通知顾兰因了。
穿着松花绿纱直裰的年轻人捧着凉茶,近来因操劳过度,精神欠佳,一双眼显得有几分浑浊,眼白上血丝许多,柳夫人以为自己这个将来的女婿是读书太累的缘故,让他劳逸结合,殊不知他是房.事太多的缘故。
陈太太自何平安失踪后愈发信佛,初一十五出门上香,因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要到了,她早已经跟着其他香客包了船,船顺水而下,先朝地藏菩萨,这之后再往南去,等到九月十九,到普陀山敬香朝拜观音,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背地里干的事。陈老爷又是个经常不着家的,况且自己在外也有外室,对自己这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俊卿自有了璧月,专爱她一人,连金霜都抛在脑后,秋妈妈之前还会提醒他,现如今跟着太太去朝圣,顺便将金霜也带走了,家里只他一人主事,陈俊卿与璧月出双入对,无拘无束,一时纵.情.过头,竟把身子亏了。
当铺里,顾兰因忙完手头上的事,得了一会儿空闲,从柜台后退下。
他到这后头来见陈俊卿,眼下有几分倦意,只是与他站在一起,却又显得十分的精神。顾兰因穿着荼白云纱道袍,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一点脂粉气在身,反观陈俊卿,一连几日的纵.情,眼无光身无力,一副死鬼模样,纵有一副好皮囊,灵气也败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