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卿目光凝注,半晌,侧过身。
他猜是何平安在里面,忽就挪不开步子,似乎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又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他缓缓走到暖阁中,空气里都是陈太太惯爱的檀香气息,偏近了床榻,又是一股极浅淡的幽.香.浮出。
陈俊卿居高临下瞧着她,无端想起头一回见她的场景。
他记得……
睡意沉沉的少女袖口被卷起,小臂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像是朱砂轻点上去的一样,半跪在床前的少年用指腹擦过,慢慢低下头,眼神晦.沉,用力舔.吻,修长的手指像是藤蔓,攀住了枝条,一点一点往上,企图侵.占更多的空间。
他背对着窗扇,不见薄绿的窗纱外,女孩纤瘦的影子轻轻晃过,一颗银丁香悄无声息坠在地上。
……
日午,戏唱罢后陈太太在厅堂摆好席宴,将柳夫人请过来。
柳小姐坐在戏台前,望着空空的茶盏心不在焉,亲娘催了她三遍,起疑道:“你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说去找你表姐玩,她人没来,你魂丢了?”
柳小姐赶紧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我没找到表姐,担心她有意外。”
“这是她家,能有什么意外,纵然有些痴傻,又不全然是个傻的,到了吃饭的时候也知道饿,说不定她现下已经在堂厅里坐着等咱们里。”柳夫人压低声音道。
母女两个从戏台前离开,到了堂厅,果然如她所言,一个睡醒不久的少女揉着眼,陈太太没有落座,她贴靠着陈太太也站着,神色恍惚。
“刚才茵姐儿还说要找你家平安玩,只是找不到人,原来在这儿。”柳夫人落座后摸了摸何平安的脑袋,笑道,“刚刚是在屋里打盹儿吗?”
何平安点点头,她被小丫鬟叫醒后脑袋有些沉,现如今没什么胃口,不知为何,柳小姐吃的也很少,陈太太还以为今日家里厨子烧的不好。
几个人吃完午宴,柳夫人又跟陈太太说了会儿话,因要赶在天黑前回城,陈太太也不便多留,只能约好下回再见面。
柳小姐拜别了未来的婆婆,一个人坐在轿中,左右无人,她叹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耳坠,心跳微微加快。
正月过后,何平安便称病赖在床上,绝不出内院一步。
那一日陈家宴请顾兰因,她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直到晚间金霜来找她,她方才揭开被子,像是劫后余生一般,满头大汗。
“你今日是没瞧见,少爷那个同窗上门,出手真是极大方,连我们院里的洒扫丫鬟都有礼。这是顾少爷送你的,快瞧瞧,是什么东西。”
金霜将手里精致的锦匣丢到何平安面前,坐在一旁目光炯炯盯着,非要她现打开。
何平安看着那锦匣,一拳打落到床下,嘴里道:“我不要。”
金霜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会真是个傻子罢?就不怕把里面装的东西摔碎?”
何平安:“给你。”
金霜小心地捡起来,动手先打开,嘴里不忘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会要是好东西,我拿走了你可别跟我耍赖。”
扎着双鬟的小丫鬟瞪大眼,只见里面是十二只用蜀地浣花锦、江宁明锦、西南苗锦等丝绸裁剪成的闹蛾,十分精致。
“诶呀,都过了元夕了,只能留着明年再戴。”金霜感到有些可惜。
何平安捂着耳朵,见她还在自己眼前摆弄,忍不住一脚踹过去。
金霜从她这里得了好东西,一反常态,嘻嘻笑笑也不恼,故意道:“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可别看我戴,你在那儿羡慕。”
何平安闭上眼,烦死她了。
顾兰因的东西她才不稀罕呢。
金霜抱着锦匣蹦蹦跳跳回去,临到书房,慢慢放轻自己的步子,人前装的很是稳重。
只见那外书房今夜点了灯,雪白的窗纸上映着一个少年人的影子,身子歪斜,有几分懒散。
第37章 三十七章
天半夜落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直至天明。
早间,顾兰因吃过早膳,闲来无事, 陈俊卿邀他去湖边走走。
杨柳风轻,翠叶藏莺, 两个白衣少年在前, 身后小厮提着鱼竿鱼篓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陈俊卿找了一处僻静之地, 周遭树木生芽,野花开遍,湖上波光粼粼,几只小渔船漂过。
顾兰因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他下饵料。
不久,天上云散去一二,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春光明媚, 浅浅细浪的湖边两个少年人拽着鱼竿, 一步一步踩到水中。
顾兰因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去遛一遛。”
陈俊卿咬着牙, 水已经漫到膝盖了, 他吃力道:“这还有什么可遛的, 直接拖上来就是。”
两个少年合力死拽着鱼竿,好不容易站定了, 下一刻猛地往前一扑, 原来水底像是踩到了石头, 滑不溜秋的。顾兰因不肯松手,被大鱼牵着鱼竿拉到水深处, 腰身都浸在水中,再往前, 估摸着水要漫过脖子。
陈俊卿抹了把脸上的水,有些担忧道:“要不……放了罢?”
顾兰因不语,深吸了口气,他一身湿透了,皙白的面上一双眼眸乌润黑沉,映着波光,几番拉扯后水上忽就没了人影,吓得陈俊卿要死,连忙憋了口气潜到水中查看。
而那湖边去撒尿的小厮回来,见岸上湖上都没人,还以为这两人往别处去了,最后见一道水花冒出,方醒悟过来,简直魂都要飞了。
“少爷少爷!”
成碧飞奔过去,扑通一声。
水溅了顾兰因一脸,他甩了甩头,鱼线另一端的大鱼此刻似有疲惫状,他懒得出声,一鼓作气,待将鱼拖上岸,这才瘫坐在地喘息,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他眼睫微颤,不过一会儿,爬去看鱼。
大鱼长五尺,浑身漆黑,鳞片阔大,是一种叫“螺蛳青”的青鱼,比起寻常黑背青鱼,滋味更好。
成碧啧啧几声,乐不可支,像是抱亲儿子一样把鱼抱在怀里,将鱼嘴串上绳。
而那一边,陈俊卿在水里捡到了一只大蚌,刚才两人就是踩在这上头滑了一跤。
大蚌紧闭着口,约有半个胸膛大小,通体呈一种灰棕色。
“怪怪,这湖里生的东西真是大。”成碧眼看直了,好奇道,“陈公子,这蚌里有生珍珠么?”
陈俊卿拔下簪子,将蚌嘴撬开。
大蚌吐出腥臭的水,里面白花花的肉,不见一点杂质。
成碧有些失望,不过一看怀里的大鱼,又笑的合不拢嘴。
几个人折腾了一个时辰,此刻浑身湿漉漉的,虽说三月小阳春,到底不是炎炎夏日,湿衣裳穿久了也会得病,于是纷纷收拾东西。
陈家在村东头,几个人非要从西边绕一圈再回去,路上行人侧目,且不赘述,只说陈家。
陈少爷跟同窗钓了大鱼回家,前院丫鬟小厮都去围着看,不一会儿陈太太就知道了。
彼时她正在房里抄写佛经,一旁趴着一个少女在睡觉,屋里安安静静,金霜一来,远远地就听到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陈太太笑眯眯听金霜说前院的事情,见她比划得十分夸张,一时心生好奇:“当真是这么大?”
金霜小鸡啄米:“太太您可以去看看,真的好大一条鱼。”
陈太太喊了何平安一声,何平安不为所动,睡得死死的,她便将正门半掩上,跟着金霜出去了。那条大青鱼已死,厨房外的水井旁搁着一只大蚌,戴着佛珠的妇人进了厨房这一角,先闻到的就是蚌的腥味。
“这蚌倒是少见。”
陈太太站在厨房窗外,见那青鱼摆在长桌上,足有五尺,微微有些吃惊。
“我活了这么多年,这样大的鱼还是头一次见。”
厨娘笑道:“这还是少爷今早上钓来的,您是没瞧见,他和顾公子回来时衣裳湿透了,这大鱼一身力气,险些就逃了。”
陈太太听罢,道:“鱼逃了便逃了,只要人没事便好。咱们家吃鱼也容易,不过这还是卿哥儿头一次钓到这样大的鱼,你赶紧料理了,咱们今日就吃鱼。”
她临走看了眼井边的蚌,吩咐道:“等会记得将那大蚌丢远一些,老蚌肉又腥又硬,难以入口,只那壳留下罢。”
厨娘点头应声,陈太太出来后去看儿子。
陈俊卿换好了衣裳,正在绞干头发,听到亲娘的声音,当下将头发绾起,出来见礼。
陈太太看他脸色微白,关心道:“这会子天还没那么热,你落水后又吹风,等会我叫大夫过来,千万保重身体,顾公子那头如何?”
“很好,他身子骨可比我强多了。”陈俊卿笑道,“我们回来后便沐浴更衣,况且今天日头大着呢。”
“你们年轻不当回事,我是见过风寒的厉害,快去把头发绞干,等会到午间,娘让厨房多烧几个热菜,托你们的福,我和你妹妹也尝尝那大青鱼的滋味。”陈太太道
陈俊卿朝她身后的金霜招了招手,将巾帕丢给她。
金霜见太太走了,在他身后便不老实,陈俊卿抓着她的手,无奈笑道:“好妹妹,这又是怎么了?快绞干了头发,等会我还要去出去”
扎着双鬟的小丫头抽不开手,娇嗔道:“我还以为你娘认了新女儿,你多了个新妹妹,就忘了我这个旧人。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定然没有记在心里!”
原来金霜看到何平安头上的珍珠头面,眼馋的紧,跟秋妈妈说过,秋妈妈说她一个小丫鬟不该打扮显眼,她便求陈俊卿,说好的也送她一副头面,不想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都记着,你的事怎么会忘掉,我昨日去银楼瞧过,现有的头面上嵌的珍珠不好。顾兄说他家的当铺先收了一匣子走珠,我便买下送到银楼,要替你打一副新头面。”他坐在交椅上,将她拉到跟前上下一扫,笑道,“大抵还要些许时日送来,劳你再等等。”
金霜一双杏眼水汪汪的,闻言便扑到他怀里,转怒为喜:“那你也不早告诉我。”
春风几缕,吹开窗扇,陈俊卿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温柔,左右无人瞧见,他捧着女孩圆圆的脸蛋,哄道:“早告诉你了,又怕你催我,现如今告诉你了,你该如何谢我?”
金霜哼了一声,佯装生气,手指按在他的胸膛上:“东西都还没瞧见呢,你当是钓鱼?给我一口饵,我还没吃着,哪来的谢礼。”
少女嘴上抹了胭脂,像是熟.透的红果,陈俊卿缓缓凑近,嗅到的便是一股花香。
“少爷?”
“别说话,仔细叫人听见,说我偏爱你一人,你有的,她们没有。到时候要吃醋,岂不是要合伙欺负你……”少年声音越来越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住她带着肉感的下唇,眼眸带笑,意味深深。
金霜这样近地看着他,忽然脸一红,下意识想要仰起脑袋避开,奈何后脑勺被另一只手捧住。
少年人乌发垂落,遮住了半边面容,微微俯着身子,紧紧抱着她。
春风似水柔情,两人唇.舌.交.缠,柔情似水。
——
午间用膳,陈太太叫人摆在一进院的厅堂里。
顾兰因来得早,他今日.本要回去的,不曾多带一套换洗的衣裳,如今身上这件玄色宁绸直裰还是陈俊卿的,不过大小也还算合身。
厨娘将那条大青鱼料理过,午间先吃鱼头,做的的是豆葱煮鱼头,因有客人,还摆着其他热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陈太太一向节俭,不过今日也用了心,饭将要吃过了,她屋里的小丫头过来附耳小声道:“小姐醒了。”
陈太太点点头,叫把厨房里分好的饭菜给她端过去。
一旁端坐的少年人知道这是给陈俊卿那个傻子妹妹的,想到那日大雪天他在茶馆里问自己的话,他微微笑了笑。
如今目光落在陈俊卿面上,顾兰因眼里生出一丝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