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端站在厅堂外,直直地望着那对牌位,目光似乎凝固在了上面,久久伫立,宛如一尊石雕般。
很久很久,他才跨过厅堂的门槛,走了进去,径直走到了放置牌位的香案前,郑重地把手里的木匣子放在了牌位前。
接着,他后退了三步,一撩袍,屈膝跪在了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用力地对着牌位磕了三下头。
“咚!咚!咚!”
每一下都磕得结结实实,咚咚作响。
之后,他便一动不动地跪在了那里。
顾非池没有打扰谢无端,与萧燕飞一起进去给谢以默与昭明的牌位上了香,也磕了头,就先从厅内退了出来。
两人并肩站在了廊下,上方的屋檐在他俩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顾非池面具后的狐狸眼,幽深如泉,静静地注视着谢无端的背影。
昏暗的灵堂中,谢无端清瘦的背影愈显单薄。
静了半晌,顾非池这才与萧燕飞说起了方才早朝上的情况,说起留吁鹰,说起皇帝,说起柳汌已经被定下了行刑的日期……
厅外只有顾非池一人低低的声音回荡在风中。
几只麻雀三三两两地飞来,落在地上嬉戏,追逐,互啄,地上的影子随着旭日升高由长渐渐缩短。
“扑扑——”
又是一只麻雀飞起,扑楞着翅膀。
萧燕飞看着它一点点地飞高,突然道:“留吁鹰不是来议和的吧。”
她说的是留吁鹰,而顾非池却是答非所问:“太祖是开国之君,先帝是拓土之君,今上年轻时一心想要当盛世明君。”
“他登基时,雄心壮志,只想超过父辈、祖辈,名垂青史,年轻时也确实曾励精图治过,可惜……”
那只灰扑扑的麻雀一鼓作气地飞到高空,落在了不远处的屋檐上,在屋脊和瓦片上蹦来蹦去。
顾非池也望着那只灰扑扑的明确,嗓音微冷:“可惜,他有宏图,却没有这个手段和能力,以致短短几年朝堂上乌烟瘴气。”
父亲说过,今上不如太祖英明神武,也不似先帝宽仁大度,只能勉强当个中庸的守成之君。
可偏偏今上不甘于此。
“到后来,他最恨别人在他跟前提太祖,提先帝,觉得是在提醒他,说他德不配位,远不如太祖与先帝……这些年更是沉迷丹药,一心想着长生之道。”
顾非池讥诮地冷笑了一声。
自古以来,沉迷丹药的君主不少,可见过哪个长生不老了吗?!
读懂了顾非池的未尽之言,萧燕飞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丹药最要不得了!”
顾非池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接着道:“皇帝是畏战。”
“他会答应割地,赔款,却不会应下景人世代为奴。”
对皇帝来说,割地赔款尚可以自欺欺人地解释是为了大局,为了百姓,为了休养生息,可若是他应下了最后一条,相当于是承认了,先帝选他,选错了。
一道温润的嗓音自后方接口道:“留吁鹰是在试探。”
谢无端跨过门槛,从大厅走了出来,目光温和平静,却似能看透人心,洞悉一切。
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顾非池的身上。
“阿池,留吁鹰在试探你。”
谢无端停在了顾非池身边,轻一振袖,衣袂在微风中飞起,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似一丛青竹。
“留吁家在北狄本是马奴,是留吁鹰的曾祖父在战场上救了先王的命,经过三代人在军中的积累,这才有了今日名震北狄的留吁家。留吁鹰野心勃勃,早就想更上一层楼了,他对北狄王忠心耿耿,一心想以中原为踏板成为北狄的第十个亲王。”
“北狄王觊觎中原,留吁鹰也是。”
谢无端手中拿着一支香,轻轻转了转,眸底闪过锋芒。
“北狄王与留吁鹰为了谋求中原,目标一致,君臣一心,北狄南征大军也因此军心稳固。”
“可若是,北狄王以为留吁鹰别有异心呢?”
说着,谢无端突地将手里的那支香被他对半掰开——
一分为二。
要让北狄王与留吁鹰君臣离心并不难。
谢无端眉眼含笑地看向了顾非池,问道:“如何?”
白衣青年谦谦如玉,笑容温暖而和煦。
第128章
香柱在谢无端的手上断成了两截。
顾非池颔首一笑,举止间无形中就生出一股锐气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君臣之间亦是利益的捆绑,因利而结合,也因利而分崩。
他拿起谢无端手上的其中一截断香:“我记得姑父提起过,北狄前头那位先王也十分看重留吁鹰……”
他说的姑父指的是谢以默。
谢无端抓着另外半截香,点了点头:“留吁鹰手掌二十万南征大军,兵权在握,新王即位才堪堪一年,还没坐稳王位,又有北狄九部亲王虎视眈眈,新王对留吁鹰既有看重之心,也有忌惮之意。”
无论是北狄新王,还是留吁鹰,都希望借着入主中原一展宏图。
一阵惊空遏云的鹰唳突地自高空传来,惊得那些在屋檐嬉戏的麻雀四下飞起,更有甚者,差点从半空坠落……
两人望着空中盘旋的白鹰,皆是浅浅一笑。
见二人聊得差不多了,萧燕飞指了指仪门处顾非池的小厮小刀说:“韩老大夫已经来了。”
“谢公子,先去把脉。”
当初她并不曾亲眼看过谢无端的伤势,但是顾非池跟她说过,谢无端是九死一生。
萧燕飞打量的目光在谢无端苍白清瘦的面庞上转了转。
从今天来看,谢无端确实是没有养好,再这样一会儿幽州,一会儿北境地耗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得油尽灯枯。
方才在那间茶馆的时候,她就让知秋去万草堂把韩老大夫请到这里来了。
中医擅调理身子,韩老大夫的医术也许比不上太医,却比太医可信。
顾非池一把揽住谢无端的肩膀,就把人往外推:“走走走,先把脉。”
谢无端失笑,顺着他的意往前走。
他答应过阿池,他会活着的。
为了阿池,为了枉死的谢家人,他也会保重自己。
“小的刚才把韩老大夫领去小花厅了。”小刀朝东南方指了指,给他们带路。
几人朝着东南方的穿堂走去,经过那片牡丹花圃时,谢无端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这个季节牡丹花早就谢了,只有一丛丛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他藏在袖子中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不露声色,单手负于身后。
穿行在陌生而又熟悉的甬道、穿堂、庭院……
当他来到小花厅外时,就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六七十人熙熙攘攘地等在那里,一个个热泪盈眶地望着他。
“二少爷……真的是二少爷回来了!”
“太好了,老奴可终于盼到二少爷了。”
“老天有眼。元帅与长公主殿下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每一道声音都透着历经沧桑的嘶哑,有的哽咽,有的喜极而泣,也有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过去的这大半年,对他们而言,也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树倒猢狲散,谢家崩坍,他们这些谢家的下人自然也没什么好下场,都被官府发卖了。
彼时顾非池不在京中,卫国公又重病不起,也没能把这些人都买下来。还是后来顾非池回京后,辗转了一番,派人一点点地寻了回来。
顾非池低声道:“元帅府和公主府的人找回了六七成。”
余下的,有的死了,有的不知道卖到了哪里,也有的在新的主家安定了下来,不想再回京城。
顿了顿,顾非池的声音陡然沉了三分:“长公主身边的那些……都跟着殉主了。”
昭明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无论乳娘,嬷嬷,还是宫女,无一例外地在长公主死的那天,自缢而亡,对外的说法都是“殉主”。
顾非池自然没有亲眼目睹,只听说当时公主府的正堂里,悬挂在横梁上的一具具尸体密密麻麻,场面惊悚得把进去抄家的锦衣卫也惊了一跳。
上回他把谢无端救回京城时,谢无端重伤在身,顾非池也一直没敢跟他细说这么多。
谢无端环视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心头一阵酸楚,过去这些年他常年征战在外,很少回京,但他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这里的很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是服侍过谢家几代人的老人了。
“我回来了。”谢无端看着他们,嘴角含笑,“放心。”
仅仅是浅浅的一个微笑,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仿佛蕴含着一种莫大的力量,令人信服,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
只要由他在,他们便有了主心骨,便可以无所畏惧。
谢无端吩咐那花白头发的大管家道:“李大管家,家里就交给你了。”
李大管家潸然泪下,连声应好。
谢无端就与顾非池、萧燕飞他们走进了小花厅,便听后方传来李大管家振奋的声音:“二少爷回来了,大伙儿可得好好把府里收拾干净了,谁敢偷奸耍滑,我可跟他不客气……”
“去去去,赶紧都干活去。”
那些下人又朝谢无端的方向望了几眼,这才抹去喜极而落的泪水,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四下散去了。
小花厅里,来的不仅是韩老大夫,还有他的儿子韩大夫,父子俩就坐在窗边等着了,茶水差不多喝了半盅了。
他是卫国公府的人,与萧燕飞那也是常来常往的老熟人了,因此也不避着两人,给谢无端把了脉,就直说了:“谢少将军脉象沉涩而微,浮芤缓涩,阴虚津枯,五脏六腑、精神气血都有所损伤……”
韩老大夫说着脉象,而韩大夫就在一旁拿着笔写脉案,笔走游龙,写得飞快。
最后,韩老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哎,怕是会有碍寿数。”
谢家如今只剩下一个谢无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