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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流浪歌手弹着那首曲子,视线始终追随着对面某个卖冰激凌的姑娘。
  或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制作的冰激凌太甜了,也或许是流浪的歌手自觉不会真正与她产生交集,所以,那首情歌才那么轻快、明亮、缤纷灿烂。
  那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慕,也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幻想。
  不会被戳破,不会被搅浑。
  只是单纯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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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情歌携带着管风琴从未触碰过的、也无法去理解的情感。
  周围的人群来去匆匆,只有无法被人类瞧见的光球停在那里,听完了一整首曲子。
  他不知道曲子的标题是什么,也不懂这个吉他手想表达的东西,但,管风琴想,他突然想……
  【爱情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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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口中那些东西,说到底,不过是笼子外的泡影。管风琴知道自己不可能拥有生命。
  但……那首情歌……
  它切实传进他的耳朵,它切实环绕在他眼前,让他短暂拥有了那么一会儿。
  那时的管风琴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也不明白人类世界种种的算计、利益、妥协或不纯粹——
  他更不明白,幻想的艺术,与现实的距离。
  但……
  只要有一首曲子,不就足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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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非人,非生命,没什么情绪,可以无限复生。
  这样的囚徒当然也不可能去渴望占有一个人,创造一个家,维系某种情感的永恒与唯一。
  管风琴,只是听见了一首情歌,诞生了对那首情歌的渴望而已。
  【爱情】。
  就只是单纯的,写在曲子里的,灿烂明媚又活泼、不需要任何他人的【爱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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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想想,乐器是监狱里的他唯一拥有的,作曲也是他少有的几个能掌握的乐趣。
  所以,如果许愿【我想谱写爱情】——一定是触手可及、能够实现的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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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管风琴开始试图谱写【爱情】。
  但他不懂爱情是什么,也根本不渴望这东西——怎么可能越过所有,直接把这东西写进曲子里呢?
  管风琴写不出那种曲子。
  不管整理多少遍,不管轮回多少次,不管思考多久,他指尖能弹奏的……
  依旧只是被摁动的琴键而已。
  不是那首情歌。
  不是他要的、鲜活而灿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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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风琴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写不出来,就像是没读过书的蚂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写不出字,他毫无头绪,困惑又茫然。
  他有琴,他会谱曲。
  为什么不能演奏爱情呢?
  为什么不能像那个歌手一样,弹奏出那么——鲜艳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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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外面一切的兄长也说不出爱情是什么,想必,爱情是与孩子完全无关的东西吧?
  ……可是,他能够询问的,只有无限倒流中,修道院的孩子们啊。
  而他的本体……他的外壳……
  也只是个苍白病弱的孩子而已。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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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风琴最终放弃了这个愿望。
  他其实很擅长放弃,就像搁置【我想离开监狱】的愿望一样,管风琴轻轻地把【我想写情歌】的愿望也搁置下去。
  永恒的刑期就是要学会放弃渴望的东西啊,寂静是最能令人发疯的东西,管风琴一点都不想发疯。
  他是个好孩子,他还想时不时地和兄长玩耍一番呢,他可不想打破自己的平静,充满绝望地毁灭自己。
  看看那些许愿者吧,他不需要更多的警示案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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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黑女妖,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其实每次倒流管风琴都觉得她要放弃了,每次倒流他都会询问她,是否要放弃。
  可她永远嗤之以鼻。
  【放弃】这个词肯定是黑女妖会抬手碾碎的东西吧。
  管风琴观测她,琢磨她,好奇地思考她的一言一行——
  但管风琴依旧不懂黑女妖,就像他不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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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管风琴很擅长放弃。
  所以,第一千零八次被要求倒流时,管风琴想,是时候了。
  彻底结束这一次次的回溯。
  他的确很强大,但一千多次的世界倒流消耗了太多力量——他也不是生而强大的神明,他的力量同样诞生自某个扭曲的源泉,那并非无限。
  而且,为了实现黑女妖的愿望、专心观测黑女妖,他已经很久没接待其余的许愿者,也很久没得到新鲜的花肥了。
  ……没有新鲜的花肥,没有定期的管风琴奏乐,花海下的那些东西是压制不住、也不可能维持平静的。
  更何况,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
  试图达成死而复生的黑女妖要付出代价,能够倒流世界的管风琴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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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不过,是能用那些许愿者破碎消失的灵魂,堪堪抵过一些代价。
  但黑女妖自始至终坚持着,不停地倒流世界……
  每一次,全部的代价,只好由管风琴自身偿还。
  黑女妖想要拯救的人类在定好的命运里死了一千零七次,但,管风琴为了继续这场有趣且美丽的观测,其实早就比她死了更多更多次。
  ……没有新鲜的花肥,只能自己做花肥啊。
  偿还了无数次切实完整的倒流代价,又唯独接待黑女妖这样一个无法破碎的许愿者,他要自给自足地维持永生监狱的平静,也快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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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永生监狱里只有管风琴一个囚徒,没有管理员也没有牢友。
  正是因为他独自待在这里,才拥有了些许有限的“自由”。
  种花,唱赞美诗,演奏管风琴可以算作监狱内必要的放风活动,也是为了更好地修补监狱;倒流世界找兄长玩可以算作无聊至极的乐趣——
  但,如果他的力量竭尽极限,如果他维持的平静崩坏呢?
  ……或许,他会彻底丧失对监狱的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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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生监狱并非是管风琴的一部分。
  那是无数个扭曲死亡的源头,也是报丧女妖创造出的恶果。
  管风琴作为报丧女妖的代替品睁开双眼,所以他永远逃不出这座监狱,能做到的只是堪堪压制它。
  如果他的力量被削减到了无法压制监狱的程度……
  就会遭受更剧烈的反扑,被关押去更黑暗的地方吧。
  而到那个时候,囚徒就真的无法再有任何活动,任何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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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永生监狱会拔掉所有他种下的花,或许永生监狱会把更多更扭曲的东西塞给他化作他的镣铐,或许监狱还会选中某个强大的监狱长、直接赋予管理囚徒灵魂的权利——
  或许吧。
  管风琴从察觉到监狱下的波动就做过这些思考了。
  他几乎预测出了自己的每一个结局。
  就像通过思考预测那些许愿者的结局,每一个结局的自己都支离破碎、没有逃脱的办法。
  他太擅长接纳自己的失败与死亡。【自己】惨死给情绪带来的动摇甚至不及一首曲子。
  ……但,死亡总归是疼痛的。
  不美的死亡并不值得那份疼痛。
  所以管风琴会尽可能地规避死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思考、预测这些悲惨结局,明明,直接停止帮助黑女妖倒流世界,重新收回力量……就可以继续镇压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