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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小贵子你快来,”刘小娥站在窗户边往外看, 神神秘秘地招呼唐贵,“你看面馆儿前头那个三蹦子,像不像大哥家的?”
唐贵心说三蹦子都长一个样谁能看出来,结果刚抓俩土豆走过去, 碰巧见唐笑安从水晶帘后面拱出来,蹦蹦跳跳地去路边摘野花, 顿时撇了嘴:“啥像不像的,那就是!”
“个马后炮,早来半分钟显不着你。”刘小娥瞪他一眼,“你说大哥好端端的为啥下馆子?他跟大嫂都属铁公鸡,平常连油条麻糖也不买,咋今天忽然舍得拔毛了?”
唐贵晃晃手里的土豆:“爱吃不吃,你管他们干啥?赶紧洗菜吧,别明天开门了鬼吼鬼叫地嫌供不上。”
说着不等刘小娥发火,抢先几步冲进厨房,一边占据水盆哗啦啦地搓土豆,一边教训唐旭阳,“大小伙子不能磨磨叽叽的,半桶签子刷俩钟头,你这样放出去能干啥呀?想想就愁得慌。”
“你咋比我妈还唠叨。”唐旭阳垂着嘴角,神色恹恹的,扭过头不搭理唐贵,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爹,我想买个摩托车。”
唐贵立刻把眉头拧成了疙瘩:“买摩托干啥?你那自行车骑得好好的,多稳当。”
唐旭阳:“我就想要个摩托。”
“摩托有啥好?开起来轰隆轰隆地聒耳朵,还特别费油。”唐贵絮叨几句,发现儿子那张和自己八分像的脸都快耷拉到地上了,忙拐个弯补救,“爹妈不是舍不得给你花钱,这不现在家里事业刚起步嘛,手头紧。旭阳,你听爹的好好干,早晚给你买辆黑色小轿车,开车可比骑摩托风光多了。”
刘小娥心眼儿密,当时竖起耳朵没说话,晚上收摊了悄悄问唐贵,“儿子是不是有情况呀?”
“有啥情况?”唐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旭阳每天不是在家躺着就是在店里混着,一天放几个屁你都清楚,能有啥情况。”
刘小娥压低声音道:“他以前就不爱念书,经常嚷嚷着退学,这次真退了反倒愁眉苦脸地不高兴。你记着不,前阵子他在外面疯跑了一天,回来就经常洗澡、剪头发,还让咱妈买了身新衣服。”
刘小娥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眼瞅唐贵仍旧云里雾里的,顺手拍他一巴掌,“跟你说不明白,改天我自己问问。”
唐贵:“……”
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能有啥门道,想说自然会说,哪用得着多嘴问,唉。
果然,唐旭阳对刘小娥的盘问一逃二躲三打岔,最后干脆不和亲妈单独打照面了,做什么都黏着唐贵。只要刘小娥一开口,立马车轱辘似的滚到唐贵背后,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刘小娥折腾一通发现没办法,遂转换策略开始安抚:“旭阳,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爹妈就你和阳阳俩儿子,你又是老大,有啥好处不先紧着你?”
“你要在外面有相中的女孩子,千万别瞒着。妈是过来人,好歹有点儿经验。”
唐贵在旁边帮腔:“对,这事得听你妈的,别瞎混混把人姑娘得罪了。”
“……”唐旭阳顶着张番茄脸,快步跑到厨房穿串去了。
虽然啥话也没说,但随后几天他干活效率大幅提升,刘小娥和唐贵顿觉轻松不少,把儿子夸了又夸,还趁月中不忙的时候,全家出动去青银县逛了一圈,连吃带买花了二百多块钱。
唐贵掏钱十分痛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仨拧成一股绳好好干,比板厂挣得不差呢。”
刘小娥也很满意:“终归是自家人靠得住,以后咱俩老了就把店给旭阳,享享儿子的清福。”
两口子斗志昂扬,恨不得把“好吃炸串”开十家八家分店,在整个平村镇扬眉吐气,可日历刚撕过秋分,正是生意红火的忙碌时候,唐旭阳忽然“退股”了。
他先是死活不来店里帮忙,几天后甚至蹬着自行车去东牛庄的板厂打工了。
因为身板太单薄,老板不让他砂光或拉锯,他就和石桥村的同学搭伙计糊板,每天早出晚归,竟然干得像模像样。
刘小娥这下子急了,连哭带喊地非要唐旭阳给个理由:“咱家有门市呀,你为什么非要出去找罪受?”
唐旭阳也不含糊,直接道:“我出去干活有钱拿,给你和我爹干那么长时间才挣五百,我图啥呀?”
“这、这话咋说的?”刘小娥气得差点结巴,“我跟你爹还不是为了你?存的钱都留着给你娶媳妇呀。你是家里老大,以后我跟你爹老了,啥家当不是你的?”
唐旭阳继承了来自爹妈的口才,且深思熟虑过,所以此刻嘴皮子格外利索:“你跟我爹今年几岁?就算活到我奶奶这个岁数,至少还有二、三十年。怎么着,我还能盼着你和我爹早点儿去死啊?”
说完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大街去了。
他早看出来了,爹妈就想让他在炸串店里打白工。指望他俩给自己买摩托,还不如去板厂干呢,好歹有个盼头。
刘小娥:“你、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滚回来!”
唐旭阳当然不可能听她的,马秀兰更是躲屋里看笑话,刘小娥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当天只炸了半天串,剩下时间全跟唐贵商量怎么挽回儿子了。
奈何做儿女的只要铁了心,绝大多数爹妈都拉不回来,唐贵两口子也不例外。软磨硬泡地对峙了几天,俩人便恢复成最初的模式,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仍然乱糟糟的。
天越来越凉,起大早批菜忒受罪,白天更手忙脚乱,刘小娥索性抓紧机会旧事重提,夜夜给唐贵吹枕头风:“以前我叫咱妈看店,她总是推三阻四地不乐意,现在我们俩实在忙不开,叫她来帮几天忙吧。我真不想雇外人了,万一走老路咋办……”
唐贵想想也是,最主要店里特别缺人,再这么干下去他早晚得累死。
“没问题,明天我就跟咱妈说这事儿。”
在唐贵看来,他是亲妈的小儿子、命根子,稍微一提保准能成,但凡事都免不了有意外,这次马秀兰照旧不同意,态度坚决得仿佛游击战士。
唐贵很困惑:“妈,你到底为啥不愿意呀?”
马秀兰:“嗨呀小贵子,妈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小娥那德性你清楚,她干这么多年买卖,妈稍微凑近点儿就挨训,哪敢去店里招人嫌呀?”
“趁现在胳膊腿儿结实,妈多种几年菜,能给你减轻负担。唉,人老啦,不拖累儿孙就是福气。”
她边说边摇头叹气地抹眼泪,很快把唐贵哄得眼眶湿润,赔了一顿好话安慰才离开。
母子俩看起来情深义重,然而等脚步声彻底听不见,马秀兰立即朝天翻个大白眼——
杀千刀的刘小娥!家里地租出去把钱攥着,平常花用一分不出,开个炸串店自己挣钱,居然还敢打她的主意,做梦去吧!
她吃过的盐比刘小娥吃过的饭还多,怎么可能进恶毒媳妇的圈套!
左右家里没人,马秀兰恨恨地骂了个痛快,然而骂着骂着,她就坐台阶上呜咽起来,哭嗝一个接一个地好不可怜。
老天爷呀,你听听小贵子问的话,“为啥不愿意去店里帮忙”,还能为啥?害怕草帽儿端水一场空呗!
父母待儿万年长,儿待父母扁担长,连亲儿子都抠不出工钱,当娘的更排不上号,指不定还得把棺材本倒贴进去呢。
“哎哟我的命苦啊!大儿子开板厂插不进脚,小儿子开门市光想着啃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马秀兰兀自哭骂了一会儿,又擤了几通鼻涕,突然感觉浑身里外里通畅,脑子也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不对呀,这几年她早跟大儿子闹掰了,如今老黑能年年送养老粮食,过节偷摸给她塞几十钱,就算很不赖了,在石桥村数得着孝顺。
说一千道一万,她把家业全给了小儿子,还辛苦领大了旭阳、阳阳。凭这份功劳,她就应该挺直腰杆享儿孙福。
如果儿孙都在外面扑腾,只有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像驴拉磨似的埋头干活,岂不是越干越生分,正正着了刘小娥的道儿?
想通疙节处,马秀兰“腾”地站起来,拧身去屋里找提篮和零钱。
挨千刀的,幸亏她及早回过味儿了,今天必须请行好的帮忙算一算,看家里这摊事儿该咋办才好,万不能干坐着白吃亏。
她还没七老八十呢,要拿出斗争精神!
* * *
不得不承认,马秀兰的斗争精神非常有效。星期五傍晚姜冬月从市里载着唐笑笑回来时路过“好吃炸串”,就见她穿戴灰格子围裙在外面刷酱料忙乎,唐贵则在旁边收钱找零,闲了给火腿肠打花刀、归置一下蔬菜串。
原来的女主人刘小娥不见踪影,很可能发配后厨了或者干脆没来。
姜冬月:“……”
咋说呢,马秀兰真的很能搅和事,得亏生在乡下,不管家穷家富,四处地方宽阔,经得住折腾。要住在楼房里,她绝对天天鸡飞狗跳。
不过刘小娥也活该,食得咸鱼抵得渴嘛,天底下哪儿有白占的便宜。
唐笑笑也看见马秀兰了,挥挥手发现奶奶没顾上瞅她,便扭过头央姜冬月,”妈,拐过前面那个弯儿换我开好不好?”
今天平村镇有集市,人多车也多,姜冬月可不敢让闺女贸贸然试手,想了想说道:“明天吧,明天后晌磨新棒子面,让你走个来回。”
唐笑笑:“行!我要带着笑安一块儿开,叫他坐到副驾驶,嘿嘿~”
三蹦子前面的座位很宽,除了左右车把各有一个手刹,右边脚下还有一块脚刹,双保险。开起来的时候,前座可以并排坐两个人,左边管一个闸,右边管两个闸,配合着往前走。
她要指挥弟弟当副车长,顺便教他学开三蹦子,这样等弟弟以后长高了就能去学校接她,多拉风啊。
母女俩说说笑笑地回到家,西边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林巧英正在南棚子里炒豆角,唐笑安则挥着那把钝刀咣咣咣地剁杏茵菜,准备掺半盆麸子喂鸡。
唐笑笑赶紧洗手帮忙,没多会儿一家子就在院里摆开矮桌盛了饭,只剩唐墨还没回来。
姜冬月:“笑笑,你去板厂喊你爹快回来吃饭,晚点儿我过去捆木方。那边堆的不多了,明天准能干完。”
“好~”唐笑笑应了声,起身去墙角推自行车。
唐笑安“嗖”地窜到车后座:“我也去!姐姐你带我去吧,我想折根柳条!”
“那你抓紧我。”唐笑笑说着,脚下用力一蹬,载着唐笑安叮铃铃地出了门。
等人走了,姜冬月把馒头熥进锅里,又进屋拿个碗把菜分开:“妈,我们先吃吧。”
前阵子林巧英有些难受,跑医院检查发现血里面有几项指标高,虽不太严重,但每天早晚需要吃药,不能饿,容易头晕。
林巧英迟疑道:“等等老黑和孩子们吧。”
姜冬月:“咱们吃吧,笑安随了老黑,不能见地上有钉子,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自从第一车木头顺利卖掉,唐墨就开始两车两车地进货。毕竟板厂占了二亩地,空着很浪费。
拉锯的工作量自然也跟着翻倍,有时候都忙不过来。姜冬月三五不时地过去打下手,慢慢也能看出些门道,就劝唐墨多进一车旧木头,和前两车错开时间起钉。
这样可以拉长工期,让起钉的工人一直有活儿干,还可以用多赚的钱雇人捆方,不用每次卖木头都着急忙慌的。
唐墨顿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小本买卖就得省俭。现在我将将锯得过来,再加一车得雇人拉锯,往外掏工钱不划算。”
姜冬月又劝了几句没用,就不再提这事,只默默减少了出摊儿频率,尽量多抽时间去板厂。
每次她一动,唐笑安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追上来,次次不落空。更好笑的是,他去板厂并不乱跑着玩,而是绷紧小脸用吸铁石在地上找钉子,几乎把地皮都犁熟了。
唐墨很欣慰,专门给唐笑安打了个木盒放钉子,偶尔捡到几颗就扔进去,和儿子比赛似的存钉子,比存钱还积极。
昨天唐笑安抱着木盒称了称,差一点点够三斤,他今天绝对会把零头补足。
果然,直到夕阳余晖彻底没了踪影,唐墨才领着一双儿女回家。仨人也不知道半路干了点儿啥,身上手上灰扑扑的粘着泥,但都嘻嘻哈哈地挺快活。
“没事儿,”怕姜冬月担心,唐墨主动自首,一边舀水洗涮一边说道,“碰见只野兔子想逮,没逮住。”
“对了,今天晚上不能捆方。挨路边那几家返厂都停电,问电工说高压线劈坏了,他晚上修,估计明儿七、八点能好。”
唐笑安仍沉浸在追野兔的兴奋中难以自拔:“妈,灰色的兔子,那~~么~大,跑得可快了!”
唐笑笑站在弟弟身后悄摸摸地冲姜冬月伸手比划并对口型:“掉、河、里、了。”
嘿,小棉袄怎么总漏风……唐墨急忙弥补,用气声道:“河里没水,我一把就捞起来了。”
“……”
姜冬月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热了饭菜重新端出来,“快吃吧,姥姥今天炒的豆角特别香。”
唉,这个唐老黑,吹牛皮不知道打草稿,也不扭头看看自己裤子线都崩开了。
幸亏天黑了才往回走,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