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贵和刘小娥靠“卖惨大法”在石桥村挽回了一点名声,关起门暗自得意,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三天后这妙招就失效了。
“警察同志,我们真不知道百商银行是骗子,要是知道头一个举报他!”
“我们真是冤枉的呀,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谁能干这种缺德事?”
派出所里,办事老道的民警听着两人哭诉,连眉毛都没抬半根。
“之前所里忙着打击首恶,请你们村支书先找你们谈话,经过这段时间的反省,相信你们对自己的行为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现在情况是这样子,你二人参与非法集资证据确凿,能否上缴非法所得,取得受害人谅解,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关键……”
唐贵和刘小娥自然不愿意,所谓“争取宽大处理”,不就是叫他们赔钱,把吃到嘴里的再吐出来吗?鬼才舍得!
但派出所的证据十分充足,各种账本、票据、口供应有尽有,加上外村的储户在西康村闹完,腾出人手冲到石桥村,今天泼粪明天红油漆写大字报,血淋淋的从他们自家院墙一路划拉到大街上,邻居也跟着遭殃。
更有甚者开着车在桥头堵路,扩音喇叭不停辱骂,从早到晚没个消停时候,派出所来了也要争执半天才肯挪窝。
乡下人成天种地打工,何曾见过这种催债场面?一时间人人自危,远远看见唐贵全家就躲开,生怕挨得近了遭殃。
唐墨尤其不放心,每天骑着二八大杠接送唐笑笑,碰到替工的机会也不去,就在家守着干活。
姜冬月笑他杞人忧天,唐墨反倒沉了脸,严肃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敢咬人,人急了比狗还疯,这几天必须小心。”
他千辛万苦地成家过日子,可不能被唐贵连累。
姜冬月眨眨眼:“你说的对,这几天咱们干啥都不落单,熬一阵子就好了。”
全村都过不安稳的时候,提早下手清了账的陈老太太稳坐钓鱼台,并指挥几个儿子依次去乡里告状,将赵成功从头扁到脚,“他根本没那个能力,也不为村民服务,以前陈爱党干支书时村里很安全,四零八家都和睦。”
赵成功事后听见风声也没辙,唯有一边组织青壮劳力巡街,一边给唐贵做思想工作,并联合派出所那边连哄带吓,逼唐贵往外吐赃。
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追债和拘留,顶着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唐贵两口子熬得脸色青黑脚步虚浮,头发成绺成绺地掉,终于服了软,赶在期限之前掏钱赔付。
他们当然想着留点老底,但民警像梳头篦子似的监督,这一赔,就把先前赚的十九万全撒出去了,汽车和彩电也没保住。
到了这种时候,众人才知道过年时百商银行又送礼品又搞慰问,敲锣打鼓地吆喝,是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怕被储户挤兑露马脚,所以先下手为强,打肿脸充个胖子唬人。
同时靠电视台那波宣传吸引新储户,再把骗来的钱划出一部分,专门搞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对于唐贵这种办事员,百商银行内部也分了等级,拉来百万及以上存款的称为“甲等”,当天奖励百分之十五。拉存款五十万到一百万之间的称为“乙等”,奖励百分之十和五千现金。
二十万到五十万之间则是“丙等”,奖励百分之六和三千元现金。
就连最末的“丁等”,也奖励百分之五以及五百到两千不等的现金。
如此重赏之下,百商银行迅速像滚雪球一样发展壮大。等规模庞大到一定程度,其人脉和影响力也倍数增长,看起来根深叶茂,风光无限。
“天哪,这骗子太厉害了,我活八辈子也生不出这么大胆儿!”
“听说是李庆发从南方学过来的,南方佬就是精,艺高人胆大,啧啧。”
“小贵子还挺幸运,要是多搂点钱爬上甲等,现在赔了本还得蹲监狱……”
“沾人家姜冬月的光了,要不是小卖部那一架,咱村里得叫人坑走多少钱啊!”
“听说大骗子卷了钱逃到外国了,不知道能不能追回来,忒可恨了!”
“难说哇,那钱上面又没标记号……”
乡亲们唏嘘不已,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拿着存折去信用社,甭管到期没到期,坚持把钱取回自己家藏着。
信用社柜员劝说无果,请示领导后索性下乡办宣讲会,平村镇每个村子两场,名字就叫“合法保护财产,警惕非法集资”,并把百商银行当做典型案例来讲解,还在村里刷了大量标语。
唐贵和刘小娥偷鸡不成蚀把米,深感丢人,一个带着孩子去古家屯姥姥家住,一个躲在屋里不出门,短短几天瘦了快十斤。
“嗨呀,我的命咋这么苦?”马秀兰跪在天地台前求拜,满脸皱纹深得像枯树皮。
唐霞顶着一双核桃眼,跪在旁边掉泪:“呜呜呜,我家日子咋过呀……”
二哥虽破了财,人还好好的,李庆发上吊了也一了百了,可是她家建军却被坏人连累,至少要坐两年牢,留下她一个人托儿带女。想她嫁过去才享了几天福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霞越想越悲,眼泪哗哗地流,可惜除了亲妈无人心疼,大闺女李木子夜里还发烧了,躺在床上哭着要爸爸。
“你爸爸死了!”唐霞怒吼一声,吓得李木子蜷缩起来低声抽噎,李木轩也不安地蹬了蹬腿。
唐霞见状,忍不住搂着一双儿女痛哭起来:“我们争点儿气,等爸爸回来就好了……”
* * *
百商银行一案彻底尘埃落定时,已经过了芒种,气温急剧升高,金黄色小麦在风中簌簌轻响。
迎着炎炎烈日,高大的收割机再次沿乡间土路驶向四面八方,石桥村人也扛着铁锹、镰刀下地,开启了忙碌的抢收。
第106章 西瓜糖 虽然家里有了拖拉机, 但收麦子仍然很辛苦,争分夺秒地将六亩小麦从地里倒腾到房顶,唐墨和姜冬月都晒得黑不溜秋, 入夜拉灭灯,俩人只能看见对方那一口白牙。
唐笑笑和同学结伴跑出去拾麦穗,整个人也从头到脚黑了两层,只有唐笑安被林巧英仔细看着,不是在家里就是在树荫下,反倒显出了几分白净。
“哎哟,看我们笑安长得多俊, 长大了给你娶一个俏媳妇,好不好呀?”傍晚,林巧英一边择韭菜一边逗外孙, 眼中满是笑意。
唐笑安正在旁边摆弄坏掉的手电筒, 听见这话不加思索地回道:“我要三个。”
林巧英笑得直捂肚子:“你要三个媳妇干啥?”
唐笑安:“一个教我认字儿, 一个教我数数儿, 一个陪我玩老虎吃蚂蚱。”
所谓“老虎吃蚂蚱”是本地常见的一种游戏,先在地上画九宫格, 然后找八粒小石子当蚂蚱, 两粒稍大些的石子充作老虎。老虎间隔两段线可以吃掉蚂蚱,蚂蚱也可以困死老虎。
这游戏看起来非常简单, 但实际对垒仍需要技巧。唐笑安和姐姐在家杀了几十局,总是败多胜少,因此十分渴望扳回面子。
没过多会儿,姜冬月拎着用麦子换的俩大西瓜从街上回来, 听林巧英小声学儿子的话,忍不住抿嘴偷笑, 笑完又有点发愁。
“他咋这么爱上学?我想着等六岁了再往学校送呢,跟笑笑一样,个头大点儿不怕受欺负。”
“早一年就早一年吧,你看笑安在家成天憋得五脊六兽,胳膊腿儿都没处放,多难受啊。”林巧英说着,翻出外孙下午写字用的旧作业本,“瞧孩子写的多好!以后上学了指定不比笑笑差。”
本子上写的是一到十,有大写也有小写,笔画大咧咧地歪扭着,细看却有模有样,并未出错。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翻过年再看吧,叫老黑早点找校长打招呼,能送就送过去。”
学习好了接着上一年级,学习差就退一年班,无论哪样都比在家闷着强。
母女俩闲话几句,姜冬月就从井里压一桶凉水,将两个西瓜分别泡进搪瓷盆,准备晚饭后再切开吃。
见林巧英中午和了面要烙韭菜饼,姜冬月铺开案板,围裙往腰间一裹,洗了手就要揉面。
“哎呀,你好不容易早回家一次,去床上躺会儿吧,”林巧英边说便把闺女往屋里推,“这点活儿我自己就能干。”
姜冬月:“没事儿,在外面都是老黑开拖拉机,我就量个地,根本不累。”
庄稼人干什么都得抢时节,今年为了多种几亩地给钱包回血,她和唐墨着急忙慌播完自家棒籽,就开着拖拉机到处揽活儿,每天从早上四点半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才收工。
虽然起早贪黑累得够呛,但俩人从石桥村一路碾到平村镇、东牛庄和高家屯,短短六天便挣了两千多块,梦里都在数钱。
今天本是在高家屯和东大树村相邻的田地忙乎,不巧后晌娄机有个尖嘴坏了,下地后吐不出籽,唐墨只好开着拖拉机去镇里维修,姜冬月这才早早回来,并从桥头开货车的摊贩手中换了俩西瓜。
“你呀,从小就勤快要强。”林巧英嘴里埋怨着,自去洗韭菜调馅儿,想想又多打了几个鸡蛋。
这些天冬月和老黑眼瞅着脸都瘦了,得做点好吃的给他们补补,年纪轻轻也不能累垮身体。
姜冬月利索地揉面切剂,擀两张大小一样的薄饼,然后用勺子往上面堆厚厚的馅儿,再把边缘仔细捏紧。
烙菜饼的关键在于“菜”,只要馅香味足,饼子软硬薄厚其实都可以。
连着捏好三张,姜冬月就用盖帘儿把饼端到南棚子,拿炊帚在大铁锅底部刷一层油,将饼滑下去小心晃动。
等面食特有的香味激发出来,再飞快翻个面,用灶膛里的柴火余温烫熟,一张外焦里嫩的菜饼就可以出锅了。
“好香呀~”唐笑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和姥姥正在烙菜饼,赶紧放下书包帮忙烧火。
唐笑安哒哒跑过来:“姐姐,我们玩老虎吃蚂蚱吧。”
“吃完饭了玩儿,”唐笑笑熟练地敷衍弟弟,“让蚂蚱们多吃一些草。”
唐笑安:“……好吧。”
韭菜饼很快全部烙完,绿豆汤也熬得软烂醇厚,四个人便摆开桌子吃饭。
吃到一半,唐墨终于从平村镇回来了,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欠欠的得意劲儿。
“东牛庄板厂,就小黑脸他姑父那家,前天着火了!别人啥事儿都没有,小黑脸挨了顿揍哈哈哈哈哈!”
姜冬月拿一角饼递给他,顺口对林巧英解释,“妈,那小黑脸是老板侄女婿,没二两德性,背后把老黑挤走,占他的地盘砂光。”
“对,就是他。”唐墨笑得连饼都顾不上吃,“这贼小子故意使坏,把我扛走又怕我报复他,专门在板厂多装了几个摄像头。”
“后来你们猜怎么着?他自己抽烟把锯末点着了!就那么一点火星,顺着锯末堆燎着塑料布,蹭蹭蹭烧了两大车板子。狗东西还想抵赖往别人头上推,结果七八个摄像头把他拍得清清楚楚,哈哈哈哈!”
唐墨手舞足蹈地转述从修车铺听来的八卦,因为心里太痛快,连带对娄机坏掉耽误挣钱的懊恼都淡了,“叫他们欺强人,真是活该。”
林巧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家板厂老板不干好事,早晚有疙瘩坎过不去。”
“咱妈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饭,姜冬月搬出沁凉的西瓜,手起刀落。
“咔嚓”,西瓜脆生生裂成两半,露出汁水饱满的红瓤黑籽,闻着便清爽甘甜。
美中不足的是皮太厚,十斤瓜至少两斤半全是皮。
咋这么厚呀……姜冬月实在心疼换出去的麦子,索性给林巧英、唐墨以及俩孩子每人发了一个碗、一个勺,让他们把西瓜瓤挖出来吃,瓜皮放到盆子里。
唐笑笑双眼亮晶晶的:“妈,你是不是要做凉拌西瓜皮?”
她记得去年吃过一次,味道和腌黄瓜有点像。
“皮太厚了凉拌不好吃,今天咱们做西瓜糖。”姜冬月边说边拿出削皮刀,把西瓜最外面那层墨绿色带花纹的硬皮削掉,白皮一块块扔进水里。
全部削干净后,捞出切成手指粗的长条,再撒一大把白糖搅拌均匀,用笼布盖住搁到天地台上。
唐笑安十分好奇,隔几分钟就跑过去掀开看看,等腌出水后,偷偷捞一条塞进嘴里,嚼着嚼着皱起了小眉头:“不好吃。”
“还没炒熟,当然不好吃啦。”姜冬月给他倒了点甜水喝,然后哄着他漱口洗脚,躺凉席上睡觉。
“放心吧,等西瓜糖做好了,妈就把你喊醒。”
唐笑安半信半疑,抓着自己的小被单打哈欠:“真的吗?” 姜冬月:“真的,你快睡吧。”
儿子很快睡着了,闺女却没那么容易打发,守着灶台绕来绕去。姜冬月看得好笑,把西瓜皮连汤带水倒进锅里,就将长筷子递给笑笑,让她慢慢搅动。
“是这样吗?”唐笑笑有模有样地在锅里画圈,把西瓜皮打散又聚拢。
“对,不停地搅,水烧干就变成西瓜糖了。”
约莫十几分钟后,锅底咕噜咕噜地直冒泡,唐笑笑忍着酸痛问道:“妈,还要多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