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年三十
石桥村本就是个小地方, 加上快过年了歇工在家,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唐家婆媳这场架,尤其当天在小卖铺从头看到尾的, 嗑把瓜子能唠半天。
“我在家成天跟婆婆拌嘴,做梦都盼着分开住,原来分开住也不顶用,唉。”
“秀兰这样的刁婆婆少见,她十几年一直跟小儿子过活,谁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出来管大儿子的钱。”
“打抱不平呗,天底下哪个当婆婆的看见媳妇贴补娘家都生气, 搁我们那会儿早撵走了!”
“冬月平常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没想到正经干仗挺有胆量,你们说那个什么银行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听我姑姑家的三外甥的朋友说, 百商银行在西康村有个头儿, 小娥和唐贵是咱村的啥代表来着。”
“掌柜的, 你在咱村儿消息最灵通, 出来透个底儿呀!”
赵大花拎着抹布从玻璃柜后面探出头,懒洋洋地道:“我一个外人能有啥消息?反正真的假不了, 假的真不了, 凑合过吧。”
扎堆聊天的人都知道她昨天耽误了生意,绿豆芽还被踩烂了不能再卖, 闻言“哈哈”笑起来,“咱们这伙人属你想得开,凑合凑合就是年!”
赵大花随口附和两声,其实心里颇有些发愁。
她开小卖铺挣的不少, 路子也广,年初就把两万块钱存到了百商银行, 半年收回来快三千利息。
原想着年前买辆轿车,赶上银行搞抽奖促销,她跟刘根生合计着又把钱存进去了。
要真像冬月说的那样可咋整……
非但赵大花发愁,其它把钱存入百商银行的人家也在犯嘀咕——
庄稼人挣钱攒钱不容易,万一真有个万一,该找谁说理去?
好在唐贵还算靠谱,腊月二十八请来了百商银行的一个高级经理,开着车挨家挨户给他们发礼盒,里面装的全是北京稻香村点心,看着就贵气。
同时带着米面慰问石桥村的孤寡老人,中途听村东陈大爷提了一嘴烧不起煤,当场含着泪送出两百块钱,让他保重身体。
年三十上午那个经理专门又跑一趟,带着唐贵给所有孤寡老人送了件棉大衣,现场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照相机在那里咔咔闪,据说要送上面给市领导看。
平村镇十里八乡的人都没见过这种阵势,何况石桥村相对更穷困些,顿时人人抢着看热闹,呼啦啦往前涌。马秀兰因唐贵的关系挤在前排,笑得假牙都露出来了。
“嗨呀,大伙儿甭着急,人家经理说了都能拍照,都能见市长!”
刘小娥在旁边维持秩序:“老人注意往前站,明年经理还来咱们村儿慰问呢。”
“来来,大家拿好衣服拍个大合照!”那经理穿着西装,跑前跑后地穿梭不停,最后蹲在正中间比两个剪刀手,高声喊道,“茄子!”
“茄子!”众人照不照相的都跟着喊,声浪汇合一处,比街头小孩的摔炮声还要响亮。
……
“嘿,可算轮到小贵子王八翻身了。”唐墨一边说话一边眯着眼睛剁大葱,“今天走井台那边碰见他,俩鼻孔快翻后脑勺了,也不怕掉猪圈里。”
姜冬月没吭声,自顾自守着煤炉勾酱炒肉馅儿,旁边盆里放着剁碎后挤干水分的白菜,还有一小捧老姜末。
“冬月~”唐墨压低声音喊了两次,发现姜冬月还是不搭理他,扭头看看闺女在院子里跳皮筋,儿子在鸡窝前捣蛋,谁也不往屋里瞧,便凑过去用手肘捅捅她,“冬月,你好歹说句话呀。”
姜冬月这才白他一眼:“干活就干活,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说相声。”
唐墨:“……”
唉,姜冬月看起来温柔和气,其实脾气特别大。自从跟他妈吵完架,已经甩了好几天脸色,连带闺女和儿子也不敢往他面前凑。大过年的别人都热热闹闹,他反倒成了个孤家寡人!
想到自己这几天无论杀鸡宰鱼买鞭炮,还是刷锅洗碗贴对子,都没有媳妇心疼,孩子也向着妈,唐墨不自觉肚里泛酸,抬手擦了擦大葱辣出来的眼泪,哽咽道:“县太爷,我真是冤枉的啊。”
“借钱那事儿,我妈问起来我就随口一说,真没想到她能找你麻烦。小贵子我也揍了,我妈那头儿我也说清楚了,你……你不能老这样对我,坐牢还有个期限呢。”
他拿腔拿调地扮可怜,姜冬月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赶紧轻咳两声掩饰过去:“你都多大人了,少出怪,小心叫孩子们看见了笑话。”
唐墨吸吸鼻子:“还不是被你逼上梁山的,唉。”
说着将剁碎的葱末铲进碗里备用,胡乱涮了涮菜刀,取了一把沥干水分的韭菜继续切。
原本昨天就该把馅儿调好,年三十只包饺子就行,但他为了争取宽大处理,特意蹬三轮车带全家去魏村给林巧英送了些菜和肉。
偏巧当天有个耍猴的也在魏村,一会儿爬高一会儿跳圈,把唐笑笑和唐笑安看得眼睛都圆了,死活不肯回家,硬生生耽搁了一天。
“你少蹬鼻子上脸。”姜冬月边说边把炉门挡住,铁锅里加了水小火慢炖。
浓油赤酱的肉香味儿飘散开来,她用筷子蘸了点汤汁尝尝咸淡合适,便支开大案板揉面切剂子,又不搭理唐墨了。
唐墨:“……”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话找话,很快黔驴技穷,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咋样啊?有啥要求划个道儿出来行不行?”
姜冬月放下手中面团,非常干脆地开口:“好说,今天烧香上供的时候,你跪天地台前面发个誓,这事儿就算完了。”
这么容易?唐墨刚想点头又把脖子抬起来:“发什么誓呀?先跟你说好,你可就一个男人,不能叫我上刀山下油锅。”
“想的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姜冬月伸脚踢唐墨两下,“你就发誓以后甭管唐贵混成什么鬼样子,都不给他借钱,行不行?”
唐墨吃惊地挑起两道浓眉:“就这还值当发誓?小贵子从小爱占便宜,有好处朝前凑,没好处跑得鬼影都不见。便冲他搅屎棍子把亲妈当枪使,还跟你动手,我也不能再同他来往了。”
“别说给他借钱,他就是立马跪我跟前脑袋磕烂了我也不借!”
姜冬月:“哪怕你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也不借?
唐墨摇摇头:“不借,我妈没那么糊涂。”
前天他已经跟他妈说清楚了,以后全当没小贵子这个兄弟。假如他妈再偏心眼儿找茬,他就把养老粮食和药铺里的账一并断掉,让他妈该找谁孝顺找谁。
拉倒吧,你妈绝对比你想的更糊涂……姜冬月暗自翻个白眼,嘴上却没说什么,慢悠悠地洗了手擀皮包饺子。
唐墨见状松了口气,招呼一双儿女进屋玩耍,“外面太冷,来屋里暖暖手吃小麻糖。”
唐笑安正隔着栅栏用竹竿逗公鸡,“嘿嘿哈哈”冒充大侠,根本舍不得离开,但唐笑笑立刻察觉到了亲爹的轻松,丢掉皮筋儿跑去屋里帮忙擀皮。
姜冬月怕过年饺子煮破了不好看,指挥她按剂子,“少使点劲儿,按扁了就行。”
“好吧。”唐笑笑应了声,将一个个剂子滚满面粉,又问唐墨,“爹,明天你什么时候放鞭炮呀?能不能带上我?”
闺女就是贴心!唐墨笑呵呵地道:“爹十二点放炮,你要没睡着就带上你,睡着了给你留几个小的明年放。”
唐笑笑想了想才意识到明天就是明年了,一巴掌拍扁最后俩剂子,兴奋道:“太好啦,我要把香绑到棍子上点炮!”
姜冬月:“……”
她包完三盖帘儿饺子,看着差不多了,便把韭菜馅和白菜馅都收起来,炸了粉条开始做五碗四盘。
所谓“五碗四盘”重在取个吉祥意头,包括五谷丰登、年年有余、大吉大利等,实际多些少些都可以。近几年乡下日子渐渐宽绰,有的人家还会凑六盘或八盘。
傍晚,全家人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姜冬月烧了热水洗涮收拾,唐墨则带着俩孩子插细香、点小蜡烛,时不时嘻嘻哈哈地闹腾一会儿,还往枣树枝上挂了个红灯笼。
小孩子觉多,虽然玩心重,但八点刚过唐笑笑和唐笑安就先后打着瞌睡钻进被窝了。
唐墨再三保证给他们留几个鞭炮,哄睡后就拉着姜冬月熬夜守岁。
“我一个人发誓多没劲?你得在旁边监督啊。”
想丢下他自己偷偷睡觉,没门儿~嘿嘿嘿。 “……”
姜冬月顿了顿,起身兑热水泡脚,“行,今年咱俩一块儿上供,求神仙保佑明年发家致富,盖新房子顺利。”
终于熬到十二点,夫妻俩利索地上供、放鞭炮,在满地红纸碎屑和香烛气息中认真祈愿,又重新往天地台插一根三尺高的粗香,然后才回屋酣然睡去。
……
转天便是大年初一,石桥村街巷里早早传来拜年人的走动声,还有相熟的高声问好,约着结伴走礼或下午打牌。
唐墨担心和唐贵碰头闹难堪,索性没带唐笑安出门,自个儿匆匆到村东头给马秀兰拜了个年,就回家蒙头补觉。
姜冬月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唐墨心里不好受,但也没啥办法,只能变着花样做饭,赶初七前还给唐墨缝了件毛绒马甲。
“喇叭广播了今年有倒春寒,你干活时穿个马甲方便。”
唐墨喜滋滋地穿到身上照镜子,又让姜冬月用旧衣服给他裁个外罩。
“省着点儿穿,不能把新衣裳蹭脏。”
姜冬月:“……行。”
乡下有“正月不动针”的说法,但实际上没那么讲究,都是过了破五该干啥干啥。姜冬月第二天就给唐墨做了个藏蓝色外罩,并把自己的木头牌挂门口,宣告裁缝上岗接生意。
但今年的单子明显不比去年,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到二月初,催唐墨找板厂支了笔工钱,就开始四处打听盖房子的工头。
第98章 听夜戏(捉虫)
其实往前推十几年, 乡下盖房并不用工头,都是请个有经验的长者帮忙参谋,在平整过的宅基地上撒石灰粉划线, 确定哪里盖屋子、院墙和门,然后就找关系好的青壮劳力一块儿挖地基、砌砖。
甭管技术多么参差不齐,到最后都能上梁封顶,住起来也不差。
但九十年代经济发展特别快,大大小小的板厂如雨后杂草般开遍十里八乡,无论男女都奔去找活儿干,能从年头一直干到年尾。
这么一来, 谁家盖房也难凑齐人手,房工便应运而生,专门在各个村子打听着承包活儿。有的房工只出劳力, 有的包工包料, 价钱也各不相同。
“我看包工包料的更合适。”姜冬月坐在矮凳上削冬瓜皮, 刚磨过的菜刀雪刃锋利, 很快将二尺长的大冬瓜剃成秃瓢。
“包工的说是按天算账,早上六点开工干到天黑, 其实还是吃大锅饭, 你也不知道他干活实惠不实惠。赶上那磨洋工的,说不清能耗多少天。”
唐墨挠挠头, 心里仍有些拿不定主意:“咱们现在打问了七、八家工头,包工包料的一个比一个贵,要是自己买料自己开拖拉机拉,花多少还能有个数儿。”
他盖过一次房子, 最清楚盖房的辛苦和麻烦,从挖下第一铁锹土到装木门上锁, 处处都是钱,必须时时刻刻攥紧手指缝儿,能出力尽量不出钱。
“自己买料也贵啊。”姜冬月把削好皮的冬瓜切成长条块,用勺子挖掉瓤,明天过庙会就能直接下锅,“我听会粉说,她跟满仓大哥盖房时跑砖窑拉砖,比人家工头的价贵五分,得有熟人介绍才行。”
五分钱毫不起眼,但他们的新宅基地足有一百九十平,比现在的院子大了将近一倍,盖完房子至少用上万块砖,加上木头、水泥、预制板等杂七杂八的材料,算下来并非小钱。
“一块五分,十块五毛……”唐墨掰手指头数了数“个十百千万”,默默去南棚子搬柴火了。
等灶台和地面都收拾干净,棒子芯和干树枝也整整齐齐地垛在墙角,他又提了桶压水。
清澈的井水哗啦啦流泻而出,很快蓄满一桶。唐墨往水瓮里倒了几次,便被唐笑笑把活儿抢走。
“爹,让我来压水,你歇一会儿。”
唐墨顿时翘起尾巴,肩头重担都跟着轻了二两:“爹不累。”
唐笑笑伸手指指自己的眉心:“你肯定累啦,看我的!”
说着用力握紧那根铁手柄压下去,“以前我能荡秋千,现在长高荡不起来了。”
唐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眉头皱成了疙瘩,赶紧摸了摸拍平,又问姜冬月家里还缺什么,他先去街上买。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肉菜都齐了,你看看有没有卖盘子碗的,挑厚实些的买两轴吧。明天我姐姐家来人多,以后咱们盖房子还得给房工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