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有些人的便宜哪怕一粒米都不能占。
在姜冬月的三十年守寡生涯中,这两句话几乎刻入骨髓。所以当刘小娥亲亲热热凑过来的时候, 她脑子里立刻绷紧了弦。
稍后提及中奖的优惠券和彩电,那根弦立马挂满了铃铛叮叮作响,比防汛期的锣鼓还急促。
等刘小娥打着一副“为你好”的模样,迫不及待领她补券,所有弦上的铃铛都开始疯狂摇动,仿佛在说谁信谁傻。
偏偏唐贵在旁边大吹大擂,一会儿“搭上百商银行的关系特别难”, 一会儿“机会千载难逢别错过”,甭管内里几斤几两,那姿势摆的是相当到位。
姜冬月沉住气问明白领奖要求, 稍稍露出想倒卖电视机的意思, 唐贵甚至“千辛万苦”往信用社后面巷子停放的黑色汽车跑了一趟, 五分钟左右就拿了张新·一等奖出来。
“大嫂, 今天为了帮你发财,我可是出了大力气, 回头赚了钱高低请顿红烧肉昂。”
刘小娥不满道:“咋的就给大嫂一张?你们不是搬了几十台大彩电吗?”
“银行的人多精呀, 那都是一机一码,缺根天线也看得出来, 我能折腾出一个就不容易啦。”
“难怪叫你给我哥走关系你装聋,原来恁么困难。”
“…………”
姜冬月听这两口子唱双簧,感觉脑子里那根弦正在寸寸崩断,大大小小的铃铛满地乱滚, 聒噪得赛过十八群老鸹开会。
她勉强挤出几句客气话,就捏着优惠券匆匆告辞, 直到回家猛灌了半碗水才缓过气来。
nnd,乡下日子刚好过没两年,怎的骗子就比雨后□□还多?光显着她一个傻子不够用了……
“妈,妈?你在想什么?”唐笑笑绕着姜冬月转圈,“是嫌头发剪的不好看吗?”
唐笑安从花生堆里抬起头,大声道:“好看!”
“我瞧瞧,”姜冬月边说边举起小镜子,站到大镜子前面比着前后照了照,“还行,就是短得太多了点儿。”
可能她的一扎长和刘哥的一扎长,相差四、五公分吧。
姜冬月重新梳了梳头发,看看表快五点钟了,就拉开火炉门坐锅,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俩孩子作伴剥花生。
打鸽下豆,钓鱼挂饵,那百商银行阵仗大得吓人,想钓的肯定也更大更多。她蒙在鼓里便算了,如今既然发现古怪,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得想想办法……
……
姜冬月守着煤炉沉思的时候,马秀兰正在街口送别闺女和女婿一家。
“嗨呀,你们俩孩子忒实惠了,割那么多肉干啥?吃到咱村儿过庙会都吃不完。”她一边说一边把脖子里的新围巾抖开来裹紧,不经意露出手腕间一点银色。 李建军深谙丈母娘那点炫耀心思,高声笑道:“妈,你这就见外了不是?我跟小霞从早到晚惦记你,你也得给我们机会尽孝啊!”
他拍拍浅灰色的面包车,“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等过年空闲了我开车带全家去财神山拜一拜,那边路修通了,好走。”
“对,山上武财神特别灵,大伯年年都烧头香。”唐霞抱着小儿子李木轩敲车窗,示意李木子从里面把门打开,又劝马秀兰早点回去。
“二哥二嫂都不在家,旭阳和阳阳离不开奶奶,还得劳动我妈天天管着。”
马秀兰笑得满脸皱纹都深了:“哎呀,人老了就盼着子孙兴旺,自己苦点累点不算啥。”
这时节孩子们无论大小都放了寒假,板厂也陆陆续续歇工,石桥村街头玩耍闲逛的人并不少,更有些专门跑来看热闹,围着李建军的面包车啧啧称奇。
马秀兰接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眼神,犹如吃了人参果的八戒,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
她掏出两块钱塞进李木轩的衣兜,正要夸外孙两句,忽然感觉手背凉冰冰的,有零星雪粒子飘散下来。
“天气预报没说呀,咋的下雪了?要不小霞你们今儿晚上住下吧,雪停了再走。”
唐霞抱着儿子跨进车里:“这点儿雪不碍事,建军开车挺稳当,我们改天再来呀!”
“滴!滴!”
李建军按响喇叭,打开车灯,又探出头冲马秀兰拜手,“妈,你快家去吧,别冻着了。”
“好好好,你们路上慢点儿,窗户关结实。”
马秀兰目送面包车一路走远,直到昏黄尾灯拐过桥头彻底看不见,才揣着手转身回家。
嗨呀,难怪老辈人经常说“马吃夜草长膘,人走小路发财”,真是再没有错的。自从小贵子入冬那会儿搭上建军大伯的门路,家里银钱流进的比平金河水还多,她做梦都能笑醒。
现如今小霞买了车,小贵子新生意干得也不赖,等年后在外头站稳脚跟,她再跟老黑透个口风,带大儿子发家致富。
至于面冷心肠硬的大儿媳妇,就守着丫头片子喝西北风吧,切~
……
夜里,雪下得越发大了,躺在床上能听到雪粒子穿墙过树,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第二天推开门,入目是白茫茫连片天地,北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四处咆哮,活像只可怕怪兽。
“嘿,今年头一次下这么大的雪啊。”唐墨搓搓耳朵,去南棚子夹了块蜂窝煤,回屋先把火烧旺,然后带上手套帽子到院里扫雪。
那雪下得正紧,自然是清扫不干净的,唐墨半闭着眼挥动竹扫帚,依次将北屋、西屋、南棚子和鸡窝、过道之间推出一条二尺宽的通路,又沿着墙根划拉过去,把厚厚的积雪移开。
忙完进屋烤手,姜冬月已经剁好了白菜和老姜,正用勺子挖一小块白色猪油放进铁锅。
这猪油是她前些天自己熬煮的,掺了葱姜蒜和花椒,味道特别香,没多会儿便把唐笑笑和唐笑安勾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自觉穿衣裳起床。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衣裳也格外厚,单是棉裤就有二斤重。唐笑笑自己穿好就给弟弟帮忙,折腾半天才发现秋衣里外反了。
唐笑安苦恼地揪了揪棉袄扣子:“姐姐,怎么办呀?”
唐笑笑:“没事儿,晚上换过来就好啦。”
“对哦。”唐笑安一个屁股蹲坐在床中央,两只白嫩嫩的小脚丫晃来晃去,“我要自己穿袜子。”
“行。”唐笑笑将枕头下的毛袜子翻出来扔给他,穿好翁鞋就去刷牙洗脸。
结果她都抹完郁美净香喷喷的了,唐笑安居然还在床上,费力地撑开袜子去够脚趾头。
唐笑笑:“……”
她弟弟真的好笨呀,像一只弯不过腰的小熊。
唐笑安没发觉自己被吐槽了,笑哈哈地继续努力,直到亲妈腾出手解救,才被捯饬干净放板凳上。
因为雪大风急,路上根本没法走,所以唐墨难得留在家和儿子闺女一块儿吃早饭,眼角眉梢俱透着轻松愉快:“小孩子长得真快啊,一晃眼笑笑和笑安都这么大了。”
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心说你这便宜捡的忒现成了,估计连笑笑上几年级都不知道。
她垂下眼夹了一筷子白菜,试探道:“老黑,明年开春咱们把那块宅基地垫垫,盖新房子吧。”
第94章 迷魂汤
“咋突然想起来盖新房了?”唐墨咽下一块老咸菜, 咕噜噜喝掉半碗汤,“盖房可不是小事儿,再攒两年钱吧。”
这年月乡下人无论贫富, 最看重的都是地和房。其中田地是国家土改分的,只能看人头、量运气,房子却是自家一砖一瓦盖的,最显财力。
在石桥村,目前最好的房子当属陈爱民家,地基打得深,房子起得高, 外墙还抹了水泥,是陈老太太前几年喜得金孙时在旧址上翻盖的,为此还到其他儿子家断断续续住了俩月。
稍差点儿的是盖完年头较长, 但没那么高的房子, 一般集中在村东头。像赵成功和唐贵等人的房子都是这种。 再往下就是唐墨家这样的房子, 位置偏西, 宅基地面积小,房顶起得矮且没有抹水泥, 外墙露出红砖模样, 一块块数得清。
最差的自然是土坯房,做工结实并勤修补的尚能扛十几、二十年, 做工敷衍的每到刮风下雨都不敢靠近,生怕哪块土坯软塌了。
因为又要买宅基地又要请房工,所以乡下大多数人都是省吃俭用地攒钱,等儿子长到快结婚的年岁才盖新房。
唐墨瞅瞅唐笑安的短胳膊短腿儿, 有些好笑道:“咱儿子还没缝纫机高,现在盖房也太早了点儿。”
“早什么早?”姜冬月白唐墨一眼, “家里西屋窗户朝东,整年晒不着日头,南棚子更别提,只有北屋能住人。但凡有点啥事儿叫我妈来帮忙,你不是打地铺就是睡房顶,连个正经窝都没有。” “今年天又格外冷,明知道年根儿底下好卖衣裳,我也没法出摊儿,光看着那些卖对联、卖瓜子糖的眼红了。要是新房盖起来把我妈接咱家看孩子,腊月和正月多少能挣几百块钱啊。”
“……”
唐墨还真没想过这茬,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但是,“盖个房少说得花万儿八千,开春青黄不接地盖房,搞不好就借钱拉窟窿了。”
姜冬月转身从蒸笼篦上拿了个馒头递给唐墨,低声道:“拉就拉,你在板厂多挣点儿,我在家里少挣点儿,什么窟窿也能糊住。”
“再说了,笑笑越长越高,翻过年都是半大姑娘了,得有个自己的地方,不然……”
当着儿子闺女的面,她不好说太多“女大避父,儿大避母”之类的话,但唐墨显然意会到了,孙猴子似的抓耳挠腮几下,那张黑脸竟泛了点儿红,吭哧吭哧地道:“大早上说这些干啥,赶紧吃饭吧,待几天歇工了我找乡亲打听打听,你别心急嘛。”
姜冬月满心想着把钱花掉不上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唐墨脑子里在想些啥,登时觉得手中筷子发烫,夹什么都别扭,直到饭后烧热水刷锅洗碗都不想搭理他。
结果唐墨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嫌弃了,扫干净屋地就从墙上摘下簸箩,然后把秋天特意挑的棒子倒进去,招呼一双儿女搓棒籽儿。
他手大力气大,握着十字锥很快铲出一条条空当,唐笑笑和唐笑安就拿过去搓,还把红色和白色的棒子芯分开放,准备堆雪人用。
“一、二、三、四……”唐笑安数着自己的红色棒芯,忽然问道,“爹,咱家新房子大吗?有鸡窝吗?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新房子呀?”
他年幼不知事,听见风待会儿就变成了雨,板着小脸蛋不停追问。
唐笑笑回答道:“还没盖呢。等盖好了我们一起把鸡窝搬过去,再挖一个小水池养田螺,像刘少娟家里那样。”
她边说边扔下棒籽儿,扭扭糖似的蹭到唐墨背后撒娇,“行不行呀爹?一定行吧,我爹最好了,什么都会做。”
唐笑安急忙跟上,认真提要求:“我想养小鸭子,还有小鱼。”
唐墨:“……”
自从开始砂光,他和刘建设便渐渐少了来往,连带两家孩子也不甚亲密,没想到笑笑还记着刘家院里那个一尺见方的水泥坑。
看来是得盖新房了……唐墨反手揽住俩孩子,小心将他们背起来转了个圈儿,在欢呼声中大包大揽,“养,都养!再给你妈留点地方种荷花,秋天咱们挖藕吃!”
趁三人闹腾的功夫,姜冬月把昨天没缝制完的褂子做好,熨烫平整了挂到衣架上。
这是刘香惠弟媳妇定的,也是她今年最后一单买卖,再开张就到正月初六了。
如此忙忙碌碌到了十点多,看外面风声渐低,东南方的天空隐约透出日光,姜冬月便早早坐锅淘米,又泡了把粉条炖白菜。
“雪快停了,咱们早点吃完午饭扫雪。”
果然,饭后没多长时间雪就停了,太阳挣扎着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照着几点微末的雪粒子胡乱飘散。
“嘿,今年麦子水分够了。”唐墨边说边找出齐头木锹,用扫帚把梯子划拉干净,噔噔噔地爬上房顶开始扫雪。
姜冬月则用竹扫帚在院子里清出条路,嘱咐唐笑笑和唐笑安别乱跑,然后才去房顶。
这次雪下的足有巴掌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脖,唐墨在前面用木锹推,将越堆越多的雪铲到巷子里,姜冬月跟在后面用扫帚扫,把碎雪和冻了又化的冰碴子赶过去,再将几个出水口仔细弄干净。
等三个房顶全扫完,姜冬月就催唐墨去魏村,“我妈那老房子也不知道成啥样了,你快去看看吧,我在家用三轮车慢慢把雪拉出去。”
唐墨有心说亲儿子不可能干看着你妈硬熬,转念一想仨舅子的德性,又不敢乱吹牛,迟疑道:“那我领孩子过去转一圈?”
“寒天冻地的,你自己走着去吧,别骑车带孩子了。”姜冬月说着,把竹扫帚扔到院子里,顺着梯子慢慢往下爬。
下雪不冷化雪冷,而且最底层的旧雪被新雪层层覆盖,会融化再重新结冰,踩过去特别容易打滑。如果不小心摔个跟头,比磕水泥地上还疼。
“我技术好得很,走着多慢啊,谁看见都得问我咋开11路了。”
唐墨坚持骑自行车,并用布袋装了两颗大白菜和十几斤棒子面,“去一趟是一趟,快过年了空手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