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穿好线忙活起来,脚下踏板一起一伏,腿边的轮子嗡嗡转动,很快便将裤缝匝了一遍,剩下的裤腰位置收拾两下,再添个屁股兜,就能完工。
扭头看看表快十一点了,唐墨没回家,也没别人捎信儿。
姜冬月想了想,把裤子叠放收好,然后从缝纫机抽屉和床头褥子下面分别摸出几张零钱,又打开自己的蓝布小提包数了数,发现加上唐墨的小金库,统共还剩七十六块钱。
嗯,不少了。
更何况……
姜冬月伸手掸去缝纫机上那点儿浮灰布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连最坏的结果都能承受,眼下这个坎儿又算什么呢?
既打定主意,中午唐笑笑回家吃完午饭,姜冬月就往她脖子上挂了个红绳栓起来的钥匙。
“笑笑,妈今天下午要出门,万一你放学回来得早,就自己开门吧。我在外头放个小凳子,你踩上去就够着咱家锁子了。”
“妈你去吧,我会开门。”唐笑笑把钥匙藏进衣服里,又问姜冬月,“那你晚上回来吗?”
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头,说道:“回来,妈还得给笑笑做饭呢。”
这下唐笑笑放心了,在秋千上晃悠着玩了一会儿,就洗干净手出发去学校。
姜冬月则跨上自己的小蓝包,去南棚子挑了根趁手的木棍当拐杖,锁上门往卫生所走。
这年月乡下医疗不发达,大多数村子都像石桥村这样,有一家或两三家药铺,平常村里人有个什么小病小痛的都找本村大夫。
但药铺里通常没有任何检测机器,一旦病情稍重或把脉瞧不出来,就得去平村镇的卫生所。
姜冬月怀笑笑的时候,就在那家卫生所里做的b超,生产时也在。
下午天越来越晴,辽阔高远的蓝色天幕上,嵌着几团厚厚的棉花糖似的白云。姜冬月走走停停,半路碰见陈爱党,忙喊住他打听消息。
“人没事儿,在卫生所养着呢,你去不去的吧。”陈爱党停下自行车,语气有些无奈,“别看马大娘脾气倔,她还挺有运气,今天赶上市里一个主任下来检查,会做洗胃手术,三下五除二把她给救过来了。”
姜冬月笑道:“那就好,我在家急得站不住脚,带点钱过去看看。”
“唉,去就去吧,你跟老黑都是实在人。”陈爱党叹口气,重新跨上自行车,“路上慢着点儿,我上乡里开会去了。”
看样子马秀兰应该真没事,可是唐墨为啥一直没回家……姜冬月皱起眉头,一路走走停停,中间又在平村镇的小卖铺歇了十几分钟,买了桃酥饼干和两根火腿,到卫生所的时候刚过两点半。
大厅值班的小护士以为她要来生孩子,热情道:“几周了呀大姐?之前建档案了吗?”
姜冬月笑道:不生,正常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我过来看我婆婆,她叫马秀兰,是在咱们卫生所吧?”
小护士顿时面露同情:“在五病房输液,你直接过去找吧。但病人情绪有些不稳定,你注意一下态度。”
“谢谢,我知道了。”
卫生所不大,到处安安静静的,姜冬月很快沿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五病房,刚靠近就听见马秀兰在里面有气无力地吵吵,嚷着要出院。
“嗨呀,大侄子你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俩孙子,没有我看着不行呀。你们把我扣在医院干啥?我得回家!我不在医院瞎花钱!”
说着说着居然痛哭起来,“我真没喝农药,不能抓我儿子呀!要抓就抓我儿媳妇,她天杀的丧良心,净盼着我进棺材了,我儿子可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知道啥呀?呜呜呜!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负责的赵医生也是平村镇人,在卫生所干十几年了,说话也直接:“婶子你别吵吵了,你这不是浪费氧气吗?给你插着氧气管就为了让你有力气哭叫吗?你要再这么不遵医嘱,明天都出不了院!”
马秀兰不依不饶:“我没喝药,我真没喝药!你们不能抓我儿子呜呜呜!我都是叫刘小娥害得呀!呜呜!早知道当年说啥也不能娶她进门!”
“……”
姜冬月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她站在外面缓了会儿,搓了搓脸,然后才敲敲门进去。
进去先跟赵医生打招呼,又说马秀兰,“妈,你快别哭了,没有进了医院还跟医生对着干的。你安心养着吧,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赵医生忙道:“看看,婶子你儿媳妇对你多好?赶紧垫垫肚子,这瓶液输完了上办公室喊我。”
人说患难见真情,马秀兰恰恰相反,她饿半天了也不领情,反而腾出没扎针的右手抹眼泪:“老天爷呀,我是好人没好报,老了遭人欺,哪个我儿媳妇能对我好呀?呜呜呜!”
她故意给姜冬月难堪,姜冬月也不恼,把饼干跟火腿掏出来放病床旁边的小方桌上,笑微微地道:“你别哭了,我这人最知恩图报,你以前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放心吧。”
马秀兰喉头一哽,哭得更大声了。
“……咳咳。”
赵医生抱起病例,半挡着脸出了病房。
马秀兰嘴一撇又开始嚎:“我得出院啊大夫!我想回家!”
姜冬月可没那闲心跟马秀兰拉扯,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等她收声了才说:“赵大夫都走远了,你省省力气吧。对了,小贵子跟小娥是叫派出所抓了吗?老黑呢?怎么三个人谁都不在?你总不能喝个农药,把俩儿子都送进局子吧?”
“你、你知道个啥?”马秀兰来回转转眼珠,竟是将嘴巴一闭,变成个锯嘴葫芦了。
姜冬月越发觉得事儿不小,否则马秀兰不可能这副心虚模样,早嚷嚷开了。
她也不催,坐椅子上给自己揉揉腰捶捶腿,歇过劲儿了直接出门去医生办公室。
“赵大夫,我婆婆的身体到底咋样啊?她以后肠胃还好吗?”
赵医生推了推眼镜:“病人肠胃都没事,她喝的不是农药,危害比较浅。再观察一下午,如果血压、心跳等都保持稳定,就能出院了。”
姜冬月皱起眉头:“那她喝的什么呀?回家我把东西全扔了。”
“嗯,是那个……”赵医生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又推了推眼镜,“这个以后再说吧,反正比百草枯强,日常接触不到的。”
姜冬月又打听唐贵和刘小娥是怎么回事,看赵医生闪烁其词不肯吐露,只好跳过话茬,问他怎么交住院费。
“我婆婆平常跟小叔子住大院儿,现在家里兵荒马乱的没个人,我又快生了,实在顾不上照管她,能不能让我婆婆在医院多住两天,彻底好了再出院?回头说起来,我跟我家老黑也有个交代。”
赵医生阅历丰富,方才病房那情景,一看就知道婆媳关系很不咋滴,没想到马秀兰那么难缠,她大儿媳妇倒是通情达理,当即就带着姜冬月去了缴费处。
“乡里乡亲的,你先押十块钱吧。咱们乡镇上的卫生所都便宜,住院也管吃管喝,出院的时候再多退少补。”
“行,我正发愁怎么给我婆婆送饭呢。”姜冬月痛快从小蓝包里取出钱,交完拿了收条,又回病房守着马秀兰。
马秀兰还以为姜冬月不回来了,手里正抓着半块桃酥饼干啃,差点没噎住。
她咳嗽一会儿,看姜冬月没有倒水的意思,自己起身把小桌子上的水杯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刚顺过气儿就撵姜冬月回去,“你干看着我能干啥?连口水都不给倒。”
姜冬月慢悠悠地开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记得我生笑笑那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女人生孩子是道鬼门关,乡下女人的鬼门关尤其难过。特别在十几年前,几乎没人到卫生所或医院生孩子,都在自己家硬生。
姜秋红怀着大儿子快临盆的时候,正是六月,天热得不行,地里土路上一条条的白蛇印子。偏偏高家屯先后有两个媳妇在家生孩子,一个产后中暑,来不及送医院人就没了,另一个更惨,痛了几天后一尸两命。
当时姜冬月还小,吓得做噩梦,背地里劝姜秋红去卫生所生孩子。
别说姜秋红不去了,林巧英也不让,好在运气不差,最后发动那天下了雨,顺顺利利地在家分娩,生下了老大高成仁。
但这件事给姜冬月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等到她成婚后怀孕,医生说预产期大约在六月底,姜冬月立刻告诉唐墨必须到卫生所生孩子,否则做鬼也不放过他。
唐墨成天在市里打工,对医院没什么偏见,当即保证不在家生,阵痛刚开始就带着她住到卫生所,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平安生下了唐笑笑。
奈何马秀兰不满意,一看儿媳妇在外面生孩子,还是个闺女,立刻掉头走了,再没管过半天,暖壶都粗心落在了水房外头。
偏巧那天浇地,唐墨深更半夜地两头跑,姜冬月直到隔天上午才吃了顿热乎饭。
“我记得,当时我好像也住五病房?”姜冬月故意这么说,果然看到马秀兰变了脸色。
“你少吓唬人,”马秀兰将水杯放回去,右手撑着床重新躺下,“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我输个液下午就回家,可用不着你伺候。”
姜冬月没提她根本出不了院的事情,轻声说道:“回哪个家?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倒好,喝个假农药把儿子跟儿媳妇全送进去了。我要是你呀,宁肯找根绳子吊死,也没脸回家!”
马秀兰万万想不到这辈子能被大儿媳妇当面责骂,登时呆住了:“你、你闭嘴!”
她抖着手指指点点,忽然扭过脸,冲着墙咧嘴嚎啕起来。
第36章 米壳子(捉虫
要问走到现在这步, 最后悔的是谁,那绝对非马秀兰莫属。
她拿捏刘小娥不成反被孤立,眼看着在家说话没人听, 做事没人理,心里急得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挠得厉害了,就生出个绝妙的主意——她要喝药!
刘小娥不是哭天抹泪说被恶婆婆欺负,害得她一出门就被人指点吗?那她还被恶媳妇欺凌得活不下去呢!
自来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要这主意能成, 管叫刘小娥半辈子在石桥村抬不起头!
马秀兰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很快行动起来。
当然,她经历了战乱、饥荒、水旱灾害, 好不容易才活到这把年纪, 万万舍不得豁出性命, 连农药瓶子都没碰, 只寻摸了一个去年治咳嗽剩下的药瓶,仔细洗刷好几遍, 然后才撕掉标签, 兑进自己调配的“农药”。
早上吃饭时,她故意数落唐耀阳吃没吃相, 刘小娥果然跟她呛起来。马秀兰正中下怀,当即哭喊着要自|杀,半洒半喝地把“农药”全灌进嘴里,迈开两条腿跑大街上打滚撒泼。
她表面看起来疯癫得不行, 其实心里十分沉得住气。因为之前悄悄试过好几次,所谓“农药”喝肚里啥事没有, 就是嘴里有点咸有点麻,俩嘴片染得黑黄,热水洗洗也就没了。
所以人越多她越来劲,被儿子和乡亲抬着往卫生所送的路上,还在高声唾骂刘小娥,发誓化作厉鬼也要跟着。
不曾想刚进平村镇街口,忽然手脚麻痹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嘴巴也不听使唤了!
这下子马秀兰慌张起来,摆着手叫儿子快点儿。饶是如此,刚进卫生所大门就头晕过去人事不知了。
“呜呜呜!是我自己去厨房偷的调料,真不怪我儿子呀。”马秀兰躺在床上涕泪横流,“都是那个城里来的方主任不安好心,想害我们贫下中农的命呜呜!”
姜冬月揉揉额角,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算听明白了,在马秀兰的逻辑里,平村镇卫生所都是熟人,发现她喝假药也不会声张,顶多催个吐,什么事都没有。
假如不是方主任坚持做洗胃手术,这会儿刘小娥都该跪病房地上伺候她了。
nnd,也不想想是谁无事生非自找苦吃……
但姜冬月懒得跟马秀兰理论,只问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掺了什么调料才喝成这样的?”
“我跟你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贵跟刘小娥已经进去了,旭阳和阳阳可都在家里,小孩子没个定性,别淘气找吃的也送卫生所来。”
马秀兰用力睁着哭红肿的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嗨呀,我哪儿知道呀?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刘小娥的,她平常看得死紧不叫别人碰,抻脖子瞄两眼都不行,我跟小贵子真不知道里头装的啥呀。”
姜冬月:“……”
都特么这种时候了,还不忘给儿子遮掩,把黑锅全扣儿媳妇头上,马秀兰真是够绝的。
要不是今天事发突然,唐贵和刘小娥进去了,唐墨匆匆跟着跑关系,眼前只有她一个,马秀兰绝对能把她死死瞒在鼓里。
不知道从前那档子吃坏别人肚子的事儿,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你不说就不说,反正唐贵跑不了。”姜冬月思量片刻,刺马秀兰一句,起身去找赵医生换液。
“最后一瓶了,输完到办公室找我拔针,要我没在就上院里喊个护士,都能拔。”
“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