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唐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姜冬月又是心疼又是心梗,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无利不起早,刘建设为啥这么积极找你上工地干活, 肯定因为他有利可图啊!”
“你仔细想想,他劝你去工地长期干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劝其他伙计?他肯定是想自己当包工头!我猜他应该跟施工那边说了,你是他手下跟来的小工,所以人家才只记他一个人的名儿,把所有工钱都交给他分配。”
所谓包工头,就是包揽工作并自己当头儿的人。一般有些年龄和威望, 才能带动自家亲
戚或乡亲跟随他,结伴离家干活。
人多力量大,包工头有了自己的队伍, 就可以去工地揽活儿、和施工方谈条件, 碰到什么冲突, 也能及时组织人手, 不叫自己人吃亏。
对跟随包工头的人来说,他们比单打独斗更安全, 更有底气。对施工方来说, 包工头带的人比较知根知底,平常也方便管理。所以在九十年代, 包工头模式随处可见,有些能力突出的甚至可以管理上百人。
但包工头不是白干的,他会从手下小工的工资里面抽钱,有的更是欺上瞒下两头吃, 自己从中渔利,所以大多数名声不怎么样。
唐墨当然是知道包工头的, 脸色慢慢变了,好半晌才干巴巴地张开嘴:“不能吧,我跟刘建设搭伙计这么多年了……”
说归说,其实唐墨心里已经意识到,姜冬月说的恐怕没错。
因为刘建设的确在拉人!平常他两天才抽一盒烟,这几天却买了好几盒,聊着天就给人递一根儿,然后诉说木匠厂如何不景气,得想办法寻个新门路。
这几天他跟刘建设俩人在工地,对方话里话外的不是“年轻人苦点累点怕啥”,就是“男人得养家糊口为了孩子挣钱”,简直迫不及待想让他辞掉木匠厂的活儿去工地干。
要知道,两人结伴在木匠厂这么些年,刘建设嘴巴特别严,家里的事情很少提,就连他媳妇何富美怀了老来女准备生,都是姜冬月无意间知道的。
这么多年,他拿刘建设当大哥敬着,刘建设居然拿他当傻子糊弄……
唐墨越想脸色越黑,气得声音都发颤了:“刘、建、设,真有这老小子的!他、他……我饶不了他!”
“你冷静点儿啊,”姜冬月紧紧拉住唐墨的手,“你才干了两天,他就是抽你的钱,又能抽走几块?不值当生这么大气。”
其实已经干了四天的唐墨:“……” 他有苦说不出,又恼恨刘建设弄鬼,气呼呼地道:“明天我到了工地,就懒驴上套磨洋工,看他怎么说!”
“对,不能便宜了刘建设。”姜冬月顺着骂了刘建设几句,又劝唐墨,“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别吵嚷出来,到底还在一个厂干活,还得当心他背后给你使绊子。”
唐墨慢慢顺过气来,低声道:“我明白,都这么多年了,全村都知道我跟刘建设关系好,这回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反正以后再不跟他共事了。”
夜里天凉,唐墨肩膀上的四只袜子早不热了,姜冬月把它们拿下来:“我去倒点醋炒一炒,你再熥一次,明天睡醒了还能松快点儿。”
唐墨攥着半只袜子不撒手,哼哼两声终于憋不住道:“冬月,你怎么知道我去工地了呀?”
姜冬月才不会告诉唐墨裤子的秘密,省得这家伙长了心眼儿往后瞒得更结实,只瞪他一眼:“你回家遍身洋灰味儿,我鼻子又没聋,当然知道啦。”
“……”
唐墨纠结地挠挠头,冬月鼻子这么灵,那她到底知不道他偷偷干了四天啊?
等姜冬月重新炒好麸子,唐墨撑着袜子口,心底又冒出了疑惑:“冬月,你没去过工地吧?你咋看出来刘建设在打鬼主意?”
姜冬月先前守着煤炉就想好了,闻言不慌不忙地道:“我大姐提过,我姐夫二叔的邻居家的侄子,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跟你一样是个好劳力。他前年为了攒钱娶媳妇叫人忽悠到工地,结果没俩月累得脱了皮相,胳膊也砸伤了,后半辈子干不了重活,连地都犁不成了,就这包工头都不肯赔钱,你说惨不惨?”
姜冬月一边说一边把四只袜子重新给唐墨捆到胳膊上,让他换个地方熥,“你也别觉得自己傻,这事儿真不能怨你。你打小跟着你妈来到石桥村,头上没个正经长辈,十里八乡都找不出俩亲戚,什么不是自己摸索着来?自然比有人指点的要多遭些罪。”
唐墨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被人愚弄的愤怒和羞恼登时散了大半,只觉得今晚姜冬月说话格外好听,又入情入理,不自觉“嘿嘿”笑了起来:“冬月,你再多说两句嘛。”
“想得美~”姜冬月白唐墨一眼,“横竖今天跟你说清楚了,往后不许再去工地。你吃了好几年苦才从学徒变成木匠,要为了一时挣钱,把自己手艺抛开,那些辛苦不是白费了吗?”
唐墨弯起眼睛:“没事儿,我就干了两天,皮糙肉厚的伤不了手。”
“真的吗?”姜冬月晃晃唐墨的胳膊,“才干两天连个小水瓮都搬不动了,再干俩月还有命吗?”
她直视唐墨,正色道,“老黑,我今天仔细想了,咱家里眼下是穷了点儿,但不缺吃也不缺穿,日子过得下去。等你改天有空的时候,咱们就去青银县批点布,再买两只小兔,趁秋天草肥养一窝。这样我能裁衣裳,你能割草喂兔子,家里多多少少添几块钱进项。”
“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去工地卖命了,行吗?你太实心眼儿,我真怕……”姜冬月想到从前种种,哽咽着说不下去,只默默看着唐墨掉眼泪。
“冬月~”唐墨眼眶也热了,他今天晚上大起大落,再想不到能被自家媳妇这样爱重,一时间腿都软了,着急忙慌地给姜冬月擦眼泪。
“别哭啊,我都听你的,工地这事儿结了咱们就上青银县!”
* * *
唐笑笑一觉起来,发现她妈已经不生气了,整个人笑眯眯的,还给她编了两个四股辫子,特别好看。
“妈,我去学校啦!”
唐笑笑背起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姜冬月收拾好厨房,坐到缝纫机前开始缝被罩,手脚利索配合,同时盘算着到青银县了该买什么布。
唐墨虽然傻了点儿,但正经事上从不掉链子,他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能把哑巴亏咽下去,至少面上不难看。
可姜冬月不甘心。
从前唐墨就是跟着刘建设去了工地,最后折在外头,没想到不全是偶然,而是别人早有盘算……
“啊!”
机头短针戳到手指,鲜红血珠涌出来,姜冬月赶忙收起被罩,心说不能再等生孩子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等买了布料,她立刻就要挂牌做裁缝!
第25章 垄里歇(捉虫)
说干就干, 姜冬月收拾好被罩,便翻出上次做裙子剩下的卡其色布料,先裁后剪, 再搭配两块浅蓝色碎布头,给唐笑笑做了条背带裤。
时下流行的背带裤都挺胖,特别是胸腹之间,完全能塞个枕头进去。一来方便弯腰活动,二来可以穿的时间长,平常套t恤能穿,天冷了套毛衣毛裤也能穿。
但姜冬月有意当裁缝, 自然要给闺女做得更漂亮些,裁剪时特意收了一点弧度,让裤子更加合身, 背后的系带也不是简单两条竖杠, 而是交叉起来, 底部缝了两个暗扣, 表面缀上小巧蝴蝶结固定。
以唐笑笑现在的身高,平时不需要解暗扣就能穿脱, 将来长高点了把蝴蝶结和暗扣拆掉, 还能继续穿几天。
卡其色整体不够鲜亮,姜冬月想了想, 又在裤腿两侧缝了俩巴掌大的带褶皱的兜,瞧着很有几分工装裤的范儿。
“哇~太好看了吧!”唐笑笑放学回家看到新衣裳,高兴坏了,立马要洗澡换上。
姜冬月让闺女再等等, 边清理缝纫机边说:“八月十五吧,裤子里面还得再收拾两下, 然后洗一洗,才能给你穿。”
这会儿锁边机太贵了还没有普及,裁缝不管做什么衣服,缝布料时都会特意往内里多留一点,然后翻过来折好,重新用缝纫机走一遍线,可以防止脱丝或崩裂。
唐笑笑扭来扭去:“妈,我感觉今天已经八月十五了。”
扭了一会儿看姜冬月不松口,又换个条件,“那等我以后领了奖状,可以再穿一件新衣服吗?”
姜冬月对闺女的学习特别有信心,毫不犹豫地道:“行,到时候妈给你做一整套条绒衣裳,又暖和又好看。”
裁缝这行当不比卖小吃,铺个摊子就能开张,起步时都得靠乡亲们口口相传,才能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但手艺这东西吧,一天不练手脚慢,三天不练门外汉,姜冬月已经十几年没做过正经裁缝了,根本不敢托大,反复思量后决定专门做童装。
成人衣裳更费布料,收费也更高,但成人的身材各式各样,哪件把握不准就得砸了招牌。小孩则恰恰相反,只要裁剪仔细些,尺寸放宽些,做好了肯定能穿。
最重要的是,这年月计划生育查得很紧,不管乡下还是城里,新出生的孩子都比以前更珍贵,有些独生子女甚至快变成小皇帝小公主了。大人们自己可以省吃俭用,对孩子却舍得花钱,抠门如马秀兰,上街都会给唐耀阳买两块糖吃。
姜冬月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加上没地方打广告,就想着先把唐笑笑打扮起来。
她闺女模样生得好,人也伶俐勤快,又上了学,每天穿着新衣裳自带广告效果。
甭管以后裁缝生意做成什么样,横竖肉烂在锅里,怎么算都不亏。
……
姜冬月在家踩缝纫机的时候,唐墨正在垄里歇。
这词儿是以前吃大锅饭时从乡下慢慢流行起来的,那时生产队长天天带着社员们狠抓粮食生产,一整天泡在地里,谁都不能坐地头路边歇着。有那脑子活泛的,就开始“垄里歇”,意思是站在田垄里休息,但摆出个干活的姿态,表面叫人挑不出什么错。
唐墨生性憨厚,做不出太偷懒耍滑的行为,但他脚步比昨天放得更慢,每推二十车沙子就跑一趟厕所,中途碰见往工地运沙灰石子的货车,还上前跟人家司机聊了几句。
就这样一天下来,唐墨看似忙碌不停,实际只干了昨天三分之二的活儿。
“老黑,你今天不实在呀,”刘建设很不满意,下工时烟都不抽了,“工头过来盘账查数儿,一下把你揪出来了,我领钱时会计还噎我两句。”
他把钱递给唐墨,“会计扣了两块钱,你点点。”
唐墨照例把钱接过来放进兜里,笑道:“最后一天了,管他呢,反正以后咱们也不来工地干。”
刘建设:“……你看你,工地这活儿多少人抢着干还得找门路呀。”
“不能吧。”唐墨晃晃胳膊腿,感觉确实没昨天僵痛,嘴里却说道,“我就干这么几天,累得回家都睡不醒,捡破烂都不想再来了,抢着干的得穷成啥样啊?唉,真是太苦了。”
刘建设没想到唐墨今天一下把话说死了,正要再劝两句,唐墨已经推起二八大扛,笑呵呵地道:“难怪老人都说出门干活得垄里歇,我可算觉出味儿了,真挺不赖。建设哥,今儿咱一道回家去吧?”
刘建设顿了顿:“……我还得买点东西,你先走吧。”
“行,那我不等你了啊。”
唐墨叮铃啷当地骑车走了,却没有往石桥村去,而是半路拐了弯,回到木匠厂附近,把自行车放到以前认识的修车铺里托人看一会儿,接着去商店买了包烟,又从百花招待所的南边绕了个圈,大大咧咧走回了工地。
这么绕路一走,唐墨才发现工地面积比他想得还大,至少有石桥村一多半,但位置偏僻,东南西三面都是荒草野地,只有一条新修的马路斜过去,连通市区和乡村的黄土路。
北边则热闹得多,工地门口正对一排低矮的棚子,分成一格一格的,大多卖些炒饼、手擀面、水饺,还有一家卖猪肉熟食的。
他们明显都依靠工地做生意,跟着工人们的时间走,这会儿大部分都收了摊,只有零星几家开着火。
难怪刘建设让他去东边推沙子,还帮他带饭……
唐墨愤愤哼了声,挑了靠边的棚子坐下:“老板,要个大份素炒饼,给我装塑料袋里打包。”
“好嘞,大兄弟你先坐会儿,素炒饼马上好!”老板一抹头上的汗,抡起菜刀咣咣咣地剁饼条,“叫我小成就好,最后一份了,给你多放点儿菜,好吃得很!”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隐在了西天的云彩后面,只余下一缕橙红的光晕,在将暮的天色里倔强亮着。工地铁皮房的小窗口也依次泛起暖黄的光,映出团团晃动的人影。
唐墨四下扫了几眼,发现外面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加上天快黑了,便凑过去跟那老板拉家常:“小成兄弟,你这地儿挑的真挺好,守着恁大工地,每天几十上百的工人出来吃饭,老赚钱了吧?”
那小成也是个爱说的,“呼啦”把饼条倒进锅里,随手指指地上的白线,说道:“瞧见没?画线的都是人家开发商的地盘,不叫随便走,我在这里占个棚子卖饭,每月还得给开发商交钱。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精的人呐,石头缝里都能炸出油。”
“你说不交钱吧,就得到东边街上去卖,挺绕远,保不齐啥时候来几个穿皮子的撵你,哎,生意难做呐~”
说话的功夫,炒饼已经快好了,唐墨犹豫了下,问道:“小成兄弟,你每天守着工地做买卖,知道这里揽活找谁吗?我们村好几个兄弟都没活儿干,想着来城里碰碰运气,我都转悠半天了,也没发现个好地方,就瞅着工地还不赖。”
小成正要说话,前面走来个矮胖的男人,高声喊道:“成子,你今天生意好呀,还有炒饼吗?给我加个鸡蛋!”
“好嘞!”小成应了声,顺手一指唐墨,“东哥,这儿有个兄弟想找活干,你们工地还招人吗?”
“对,我想揽个活试试。”唐墨掏出根烟递给那东哥,顺手给成子也递一根。
“招呀,怎么不招?”矮胖男人接过烟打量唐墨,“大兄弟这身板,看着就是个能干活的!东哥跟你说啊,你要想挣钱,吃得了苦,来工地就对了!搬砖一天十二三,推沙一天十四五,全洪金市数这儿挣得多!对了,你是自己干还是包工头啊?”
还好,没被刘建设抽走太多……
唐墨悄悄松了口气,含糊道:“咋说啊,这个……我们村七八个壮劳力呢,都想找活儿干。”
“那更好啊!”矮胖男人也不知道天生话多还是收了烟的缘故,叭叭叭说个不停,“人多了就能包工哇,包工头挣得最多!人越多越好哇!自己干也成,前几天工地来了个属黄牛的,一个顶俩,听说一天能推百来车沙,工头给开十八还是十七块钱,老高了!”
唐墨:“……”
卧槽,那头黄牛好像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