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长公主不置可否,把目光转向附近的假山:“其实,我挺弄不懂姑母的心思。她若是为权为势,何不在当初效仿高宗,让皇祖父立她为储,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何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先是把女儿嫁给当朝太子,成为皇后,然后再让女儿生下一名被立为储君的外孙呢?”
皇后不答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想让颖丫头成为皇后?”
长公主微微一笑,伸手摘下一片在寒冬中依然鲜绿的嫩叶,涂着艳丽蔻丹的指甲在上面轻轻划过,凤目低垂,彰显十足的风情华韵。
“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之所以想让颖丫头成为皇后,为的就是求一个光明坦途。本宫的女儿,自然该配这天底下最好的一桩亲事。”
“成为皇后未必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
“我知道,端看你便能明白。可如果六皇子不堪大任,那么颖丫头在将来就能执掌大权,这可比让她嫁给什么王侯公子或入仕为官要来得好多了,也轻松多了。”
安平长公主道:“我给颖丫头求的坦途,可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白首相依,而是谁也抢不走、压不下的权势。”
皇后低声道:“原来你也打着和我母亲差不多的主意……那我倒是想问你一声,为何你在当初不效仿高宗之道,求争大统?”
对于这个问题,安平长公主长眉一挑,回答得干脆利索:“因为我对当皇帝没兴趣。比起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我更喜欢领兵杀敌。”
“这长安城虽然花团锦簇,繁华遍地,但在我心里还是比不过边关的大漠风沙,苍鹰长啸,这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最重要的是,有皇兄在,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太子之位。”长公主道,“便是三哥这么一个要强的人,不也被他逼得退避三舍?我是想不开了才会和他争位。”
皇后浅浅淡淡地笑了,眉眼间漾开几抹温柔,不知是因谁之故:“所以,你只是为了给颖丫头寻个更好的前程,才会想让她当皇后?与你自己无关?”
“不错。”安平长公主颔首,“我这一生已经应有尽有,心满意足了,再无他求。但颖丫头不一样,她是我的女儿,合该拥有这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就算不该,我也会替她去抢、去要。”
皇后缓缓低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念罢,她抬起头,疑惑询问:“但是,为什么你会认定醒儿在将来不堪大任呢?我瞧着……他很好。”
安平长公主绕着暖池缓缓行走几步。
“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如何得承大统。”她说了一句陛下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他当真是从路边随意捡来的一个野种,哪怕得到皇兄的悉心教导,也不可能会长成今天的模样。”
“血脉相承,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如果他不是皇兄的孩子,身上没有流着杨家的血,我不相信他会成才,能聪慧至此。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
皇后轻声道:“也许,他是陛下的孩子,毕竟他们那么相像……脾性,样貌,都得了五分神韵。而不管他的生母是谁,他都是记在玉牒上的中宫嫡子,与颖丫头身份相配。”
“不过,以醒儿目前的状况来看,将来他娶了颖丫头,未必能把大权拱手相让……好在颖丫头比我强,醒儿待她又是真心的,他二人定能共治两殿,同享天下……”
安平长公主冷笑:“退而求其次从来不是我的选择。倘若他是皇兄的庶子,只是借了你的名得了个嫡子的身份,那他和太子的区别在哪里?当年皇兄不也想让太子当你的嫡子吗?还为了安抚你与姑母想把你二哥的嫡长女指给他。”
“假使你没有怀孕,那么太子就会成为你的孩子,他会顺理成章地得到应有的一切,就像如今的六皇子。他又不缺乏天分,一番苦学下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而我若想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只消说服皇兄暂缓赐婚圣旨,或是将济襄侯嫡长女改为阮家嫡女,等我在之后有了颖丫头,便可以轻易得偿所愿。”
“相同的庶子身份,相同的记名中宫,相同的良师教导,太子的身世还明晰确定,不存在隐患。你说,我为什么要放弃太子,选择一个母不祥的六皇子?”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在当初为何不直接把颖丫头许给太子……?”
“因为他既不是嫡子,也不是废物。”安平长公主冷冷道。
“要么,他是一个无能的昏聩之徒,可以让颖丫头全盘掌控。这般我便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凭他是庶子还是野种都没关系,到时颖丫头掌了天下,想要什么没有?我全当是她纳了一房小。”
“要么,他是如假包换的皇兄嫡子,得承我杨家正统,这样我也愿意把颖丫头许给他,当一名位居中宫、共治两殿的皇后,不然休想本宫把女儿嫁给一个低贱的庶子。”
第89章 我怎么能放心把颖丫头嫁给他?
皇后微蹙黛眉, 叹息摇头道:“嫡庶之分不是这样算的,哪怕当初没有这一桩偷梁换柱的事,是陛下抱了醒儿来记在了我的名下,他也是我的嫡子, 是陛下的嫡子。”
“难道非要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才是嫡子吗?那……除非我退位让贤, 否则陛下这辈子都不会有嫡子,而长公主, 难道这辈子都不准备让颖丫头出嫁吗?”
安平长公主随意地将手中绿叶弃置, 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一定要颖丫头嫁进皇家, 嫁不了皇兄的嫡子,就换一户人家的嫡子, 当皇后只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非要不可。”
“而且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她道,“倘若六皇子碌碌无为, 颖丫头在嫁给他之后可以掌控大权, 那么,不管他是谁的孩子, 我都会让颖丫头嫁给他。可像他现在这样精明强干——”
她徐徐慢语:“我就有些不愿了。”
“为什么?”皇后不解, “醒儿聪明毓秀,性通敏达,对颖丫头一往情深,放眼整个长安都难找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好儿郎。颖丫头嫁给他不好吗?”
安平长公主露出一个轻哂的笑容。
“人是会变的,成祖何等人物,不也渐不克终?他能比成祖强?”
皇后道:“成祖虽然励精图治, 可是好大喜功, 阴晴无定, 终致山崩堤溃。醒儿克己复礼, 虚怀若谷,未必会比成祖差。”
安平长公主有些稀奇地看向她:“你这话说的……倒真像是那孩子的母亲了。”
皇后淡淡一笑,笑容里有着苦涩,也有和缓:“我本来就是他的母亲,不是吗?不管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他都在我跟前养了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孩子。”
“话也不必说得这么全。”安平长公主轻嗤,“我育有二子一女,知道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一名母亲的态度该是怎样的。”
“你对那个孩子只能说拿出了最好的嫡母与皇后之仪来教导他,但在许多该用心严厉的地方都宽和太过,难行实际,还不及我那溺子声名在外的皇兄强。”
闻言,皇后的笑容有些变浅。
她垂眸看向交叠在腹前的繁复袖摆,喃喃自语。
“……我很想当好一名母亲,但是,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太子,端王,醒儿,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也都不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
“醒儿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许多时候不需要我来操心。但他被陛下宠得有些骄矜了,有时难免会惹出一些麻烦……”
“我知道,我应当教导他,可我一旦想对他摆出严厉的态度,就会在心里询问自己——”
“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对他?倘若他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否还会如此苛求他?倘若是他的生母面对此事,又是否会忍心像我这般责怪他?就这样不断地踌躇犹豫,错失良机……”
“陛下是真切地把醒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并且,除了醒儿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儿女,所以他能当好一名父亲,知道该怎么做……不像我,什么都没有……”
皇后的话音逐渐变低,消散在寒风中,吹拂过满苑的苦涩冷意。
安平长公主静静地听着。
半晌,她移开目光,道:“我没有遇到过这种境况,不知道该怎么说。”
皇后也把思绪从往事中收回,轻出一息:“无妨,这些话本就是我一人的胡言乱语,倒是劳烦长公主费神听了这番絮叨,是我之过。”
安平长公主道:“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藏着这些事?”
皇后道:“如此事体,任是谁经历了,恐怕都会一直想着。”
安平长公主道:“我原本以为,你有皇兄相伴,孩儿绕膝,又不需如何打理宫务、接触朝政,会过得舒坦自在些。”
皇后道:“宫中生活的确舒坦,比之天下诸多女子,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倘若再不知足,便是连老天爷也要笑话我贪心了。”
长公主道:“三哥若是知晓你今日之言,定会后悔当初没有把你带走。”
皇后不说话了。
她看向池边的丛簇花草,空越的神情仿佛穿过时光,遥想曾经的身影。
慢慢道:“过去的事情,提再多也是枉然,眼下要紧的,还是两个孩子。”
这话让安平长公主的神色重回了端正,道:“好,我们不讲往事,只讲现在。”
“六皇子的能耐我都看在眼里,假如颖丫头嫁给了他,夫妻恩爱还好,但凡有丝毫情深变浅,等着颖丫头的只有委屈和受苦。”
“不说别的,就说帝王有三宫六院,皇兄待你如斯,不也还是纳了一堆妾室,养了一堆庶出子女?”
“当年更是差点让那姓张的得了志,说是情分不再,如今还不是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她?还给她的儿子封了王,给她自己也晋了贞妃的位份……”
她冷笑一声:“说句不好听的,你与皇兄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单你一人之过。”
“六皇子也是一样的道理。他现在喜欢颖丫头,将来未必会继续喜欢,他又手腕了得,小小年纪就已立稳脚跟,倘若他与颖丫头之间有一个不好,颖丫头还不是任他嗟磨?”
皇后静静听着,仿佛没有得闻前半段话,只听见了后半段话,道:“此言虽然有理,可是与醒儿的身份有何干系?倘若他是我和陛下的亲生孩子,也有可能会这样对待颖丫头。”
安平长公主轻缓踱步,看着自己在池水中的倒影,漫不经心地回答。
“龙凤之子,便是再怎么日暮途穷,也不会成为蚯蚓麻雀。如果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就算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本宫可以放心。”
皇后无法理解:“长公主何以如此言之凿凿?就因为他是我和陛下的孩子?”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安平长公主道,“你是累世勋贵的阮家嫡女,文采气度非凡,身上流有一半杨家的血,与皇兄生下来的孩儿,必定是我杨家卓越超凡的子孙。”
“而如果皇兄在当初没有娶你,娶了另外一户门当户对的贵女,只要对方的身份家世和你旗鼓相当,也是先贤之后、大家子孙,我同样也会把颖丫头嫁给他们的孩子。”
皇后听懂了。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暗澹的笑容。
“原来如此……长公主看重的,是身份和血统,认为虎父无犬子,帝后所出的嫡子定会成材成器,出类拔萃,是不是?”
对方用理所当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自然。”
顿了顿,又似勉强一般,道:“如果六皇子真是你的孩子,即使他在将来变得不好,本宫和阮家也能从亲情孝道方面弹压一二,让他不敢亏待颖丫头。”
“哪像现在,表面上看是风光无匹,实则怀揣着一层天大的隐忧。来日他登基大宝,一旦知晓自己的身世,如何会放过我们阮家与颖丫头?”
“他要是庸碌无为之徒也就算了,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还得倚仗颖丫头来坐稳皇位。”
“可他行效皆全,手眼齐备,心性如此之高,势必不会容忍隐患的存在。但凡让他得知实情,颖丫头、阮家,甚至包括你和皇兄,我们所有人,都会危在旦夕。”
“所以你说,我怎么能放心把颖丫头嫁给他?”
长公主掷地有声。
皇后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
暖池静水流深,桃花鱼在池子里缓缓游弋,荡起绵延波纹。
鱼儿游过了一圈,又一圈,才有回答响起。
“长公主既然不放心把颖丫头嫁给醒儿,那么,让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是最好的选择。”
“不行。”安平长公主断然拒绝,“颖丫头丢不起这个脸。”
皇后道:“那颖丫头只能嫁给醒儿了。”
“除非,”她的神情凝滞了片刻,“你想让醒儿……娶不了颖丫头。”
安平长公主置若未闻:“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世。”
她道:“依照母后的说法,她认为那孩子是你和三哥的。若非三哥至今没有成家,母后想要给他留下这唯一的一点骨血,恐怕早就将此事告知皇兄,把你们母子两个治罪了。”
皇后道:“太后向来不喜欢我。”
安平长公主嗤笑:“她哪是不喜欢你,是恨足了你。皇兄与三哥自小手足情深,却因为你伤了和气,一朝陌路,哪个当娘的不会恨?”
“就连我,即使知道错不在你,是皇兄理亏,你与三哥算是被他拆散的,在想起三哥在外漂泊无定时,我都忍不住迁怒于你,更别说母后了。”
皇后学着长公主先前的模样,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席话,微微敛眸,在如湖水般沉静的眼底升起一抹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