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就抬脚走过来,他身边有打手似乎是想要叫住他,也有试图跟上他的,他却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我这小兄弟,英雄少年,用得着你们来防?”
  说着,他自己走到了程灵身边。
  程灵抬手虚引道:“金大哥请。”
  两人又一起往边上走了几步,正好走到一个破棚子边上。
  这其实就是程灵家的棚子,旁边原本还有几个围着看热闹的难民,见两人走过来,这些难民立时纷纷避开。
  两人周边就有了一片清静地。
  金爷的目光往棚子看了一眼,只见这棚子低矮逼仄,甚至还没有一人高,就是用几根木头带着一些枯草撑起来的。
  正面一张草帘子垂下来,权当是门。
  这状况,说寒酸都是侮辱了寒酸,这已经是一无所有到一定境界了。
  他又看向程灵,程灵的神色却很坦然。她甚至都没有说上一句“见笑了”之类的话,而是忽然压低声音道:“金大哥,听小弟一句劝,往后这几日,都不要再出城来做买卖了,危险。”
  这话一出,金爷的神色霎时就变了。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程灵,沉声道:“你说什么?”
  程灵轻声道:“金大哥,不是小弟危言耸听。你也看见了,这城外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城内却迟迟没有个说法。最近这两天,甚至连施粥的棚子也都撤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而说:“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外,吃不给吃,进城不给进城,那就是一个引火桶啊。”
  程灵用“金大哥你懂”的眼神看向金爷,目光中已全是透彻。
  金爷心念电转,脱口而出一句:“难道是里头故意……”
  程灵点头,表情非常凝重,心中只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这城里的人是故意的吗?
  因为赈抚不了这么多的灾民,所以干脆就捂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逼到他们民乱,然后里头就好名正言顺地出来驱赶乱民?顺便甩掉这个包袱?
  程灵不知道,她所知的信息太少了,分析不出这里头的具体情况,但这不妨碍她忽悠金爷。
  金爷却反应过来,连忙住了口,并又说:“好兄弟!你这份情,哥哥记住了,你且等着,回头金某必有所报。”
  说完,脚下一抬,匆匆就要走。
  程灵对他拱拱手,金爷招呼了众打手,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一回身,也对程灵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一群手下,算是真的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旁边围观的难民们也才或小声,或大声,或麻木,或激动地议论着四散开。
  当然,说是四散开,其实城外这片地方拢共也就这么大。数千的难民聚集在这里,谁还能看不见谁呢?
  程灵依然能感觉到,有不少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地投射在自己这边。
  也有人悄悄对着还倒在地上的刘氏指指点点,但并没有人过来关心这人具体怎么样了。
  程二妮很兴奋,急急冲到程灵身边,捉住她的手臂激动道:“灵哥儿,你简直……”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个突然醒过来的弟弟厉害到,简直就像是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神仙点化般。
  特别的神奇,特别的令人惊喜。
  但程二妮思维简单,猜想不到程灵是不是换了个人这上头去,只是满心的澎湃与激越。只觉得从逃难以来……不,简直是从有记忆以来,都好像没今天,没刚才那么爽过。
  她用自己贫瘠的语言,终于蹦出一句:“灵哥儿,我现在简直就好像是要上天啦!”
  一旁的程大妮也走过来,她的表情却要复杂多了,欢喜中含着隐忧。
  正说了一句:“灵哥儿,你护着大姐,大姐高兴。可是,粮食怎么办?阿娘她……”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旁边树林的方向匆匆走过来,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刘氏,他脚步就是一顿。
  片刻后,他调整好表情,人就扑到了刘氏身边,蹲下来放悲声喊:“孩他娘!”
  一边抬头,用愤怒又饱含失望的表情看向程灵,痛心道:“灵哥儿,再怎么这也是你大伯娘啊,你咋就能狠下这个心呢?你这手也太黑了,对自家人手都这么黑,你……”
  程灵打断道:“大伯,伯娘无事,只是些许皮外伤。之所以躺在地上,摸约是,伯娘身子太沉重了,躺地上好歇一歇。”
  程大伯:……
  这不是变相讥讽刘氏生得太壮吗?
  虽然程大伯有时候也有点嫌弃,但被程灵这么说,还是让程大伯觉得浑身古怪又难受。
  哎?不对!他是要来做什么的来着?
  没等程大伯打起精神再战,程灵也走到了刘氏身边。她同样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便似闪电般精准地掐到了刘氏的人中处。
  刘氏:“哎哟!”
  痛得一跃而起,灵活的身形简直就像是一条从水里弹跳到地上的胖头鱼。
  程大伯没提防被吓到了,脚下一撇,当下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就摔了个斗。
  程二妮扑哧一笑。
  程灵却慢悠悠道:“大伯,侄儿还有一句话要问大伯。方才大伯娘要卖我姐姐,大伯去哪里了呢?”
  程大伯人都摔懵了,再被突然这么一问,下意识就回道:“什么?你大伯娘要卖大妮?这、这不成!这婆娘,太不像话了,我不同意的!”
  “哦,大伯不同意。”程灵道,“可是我有两个姐姐,大伯又怎么知道,伯娘要卖的是我大姐?”
  程大伯张口,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扶着脑袋,只是瞠目看着程灵。
  程灵又道:“还有,大伯刚才既然不在此处,又是如何知晓,伯娘这点皮外伤,原是侄儿不小心弄出来的呢?”
  程大伯:……
  刘氏却终于从刚才险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当下一手叉腰,就要习惯性地再使出泼妇手段。
  程灵却逼前一步,抬手忽然按到了刘氏脖子侧边的伤痕处。
  第3章 金手指虽迟但到
  程灵伸手按住了刘氏的伤口。
  这道伤痕确实很浅,也就是破了点皮,流了丝丝血,到这个时候,血已经自然止住了。
  但程灵按到上面的那一刻,刘氏却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尖锐的刺痛。
  熟悉的恐惧再度袭来,刘氏顿时僵住。
  尤其是程灵虽然尚未长成,但论身高,竟比她还高出些许。
  这些许的身高差,更给了刘氏一种被程灵居高临下注视的威胁感。
  程灵轻声道:“伯娘不会以为,刚才这个皮外伤是因为侄儿力气不足,所以才只是皮外伤吧?”
  刘氏两腿有点抖,色厉内荏道:“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伯娘,是、是你长辈!你别太、太过分了!”
  程灵微笑道:“别说是隔房的伯娘了,就是亲伯娘,又怎么样呢?这世道,什么礼法,什么上下,全都乱啦。伯娘,别把我逼急了,要不然,下回这瓷片可就不再是轻轻从你脖子边上划过了。”
  刘氏看着她的笑,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脖子中间直往两边冲。
  程灵后退一步,刘氏忽然间就产生一种从猛兽利爪下逃得一线生机的惊险感。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纠缠?只是拽了还坐在地上的程大伯就跑。
  程大伯:“哎哟!你这婆娘不能轻点?”
  刘氏:“轻个屁!没囊气的货,老娘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走走走,也不知道你们老程家怎么就生了那么个冤孽……”
  两个人渐渐远去了,混入了难民群中,去到了更靠近城门的那一片区域。
  那边的棚子搭得不似外围拥挤,用料更结实,占地也往往更阔大些。一般是更有力量,家庭中壮丁更多的难民才能住到那边。
  原先每逢早晚,城中都会有大户出来搭粥棚施粥,这些离城门更近的难民也往往能够更先抢到粥吃。
  而程灵一家的棚子则在难民聚集区的最外围,离城门最远的地方。再往远去,就要入山了。
  这个位置,抢粥困难不说,山边虫蛇还多。到了夜里,呜呜的风声和着蚊虫飞舞,直叫人凄惶不已。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令人绝望的还是,最近两天,城里连粥都不放了!
  今年夏汛,金水河决了大堤,云川郡泰半地区都遭了灾,难民们四散奔逃。
  程灵一家是娄县梅花村人士,倒是选了一条往北的路线。
  这般走了二十多天,一路上,周边先是乡邻聚集,接着,同路逃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渐渐地,旁边又多了更多的生面孔。
  如此到达平县,身边还认识的,熟悉的人,竟只剩下了程大伯一家。
  不过,两边虽是同族,但从程灵爷爷那一辈起,两边就是分了家的。
  当初还同在梅花村的时候,两边也说不上有多亲近,等到了逃难路上,程大伯一家更是怕极了程灵一家来占自家便宜。如此,互帮互助的事情没怎么发生,欺压倒是有着不少。
  这些事情倒也不必过多赘述,总之程灵从穿越来以后就融合了原主的记忆,现在她逐步回忆起记忆中的各种信息,对于当下要做的事情就心中有数了。
  程二妮目送刘氏和程大伯远去,轻轻呸了一声,然后又喜笑颜开:“灵哥儿,你可真是太棒了!”
  程大妮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但却又叹道:“没有粮食吃,出这一口气,又当什么用?”
  说着,她直接走到自家窝棚边,掀开草帘子弯腰走了进去。
  程二妮就冲程灵挤了挤眼睛,然后连忙跟上,程灵自然也随后跟上。
  窝棚搭得矮,约莫只有四尺高,人在里头都直不起腰。内里的空间也很狭小,大约就是三平方左右。
  角落里堆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这堆破烂东西的边上竟还蜷着个人!
  这个人,就是她们的母亲,穆三娘了。
  穆三娘是个大骨架,高个子的妇人,长手长脚的,蜷在一堆破衣烂衫上头,眼睛紧闭着,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光只是让人看着,都能想象她此时有多么煎熬。
  程大妮看着她,眼皮一颤,眼角就落下两滴泪来。
  但她只是抿着唇,也不去擦脸上的眼泪,就弯着腰走到旁边那堆破烂东西边上。然后从底下掏呀掏,最后,掏出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来。
  掀开粗碗上包着的一块灰布,只见那碗里,竟有着半碗早已冰凉到凝结成糊的稠粥!
  程二妮一下子惊声道:“大姐,你居然还……”
  程灵连忙伸手捂住程二妮的嘴,程二妮也警醒过来,就很懊恼地立刻将嘴闭上。
  程大妮轻声道:“每次领粥后,我与阿娘都要偷偷留一些的,这半碗,还是大前天留下的。在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