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潜入窗, 洒落在谢砚之脸上, 光晕明明是暖的, 他面色却极其苍白。
  那一个个跳动的字眼, 犹如针扎般刺在心口上, 他大脑一片空白, 某个时刻甚至都快忘了呼吸,犹如将死之人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人这一生, 出场顺序何其重要?
  他晚了整整十六年,错过了她情窦初开时的懵懂, 错过了五千八百四十个朝暮。
  这一错过, 可会是一生?
  谢砚之不敢再去细想,脑子却在不断嗡嗡作响。
  他从未想过,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颜嫣, 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对吗?
  无人应答,只余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颜嫣来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阳光勾勒出万物轮廓,他的剪影投落在空旷的墙面上,眼睫低垂,向来笔挺的背脊微屈。
  他十指紧攥成拳,用力之大,骨节处皆已泛着白。
  彼时的他在思考什么?
  又在害怕什么?
  颜嫣盯着他那张几乎就要融化在阳光下的脸看了半晌,到嘴的话语通通都被咽回肚子里,她突然改变主意了。
  唇角一翘,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一同出去晒晒太阳?”
  谢砚之闻言,猛地抬头,与颜嫣四目相对。似震惊,似欢欣,一切的一切,皆因她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
  他琥珀色的眼瞳里藏了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海浪汹涌,有荒草蔓延……欲说还休,芜杂难辨。
  那一声声不可言说的思念,终只是化作最简单的音节溢出喉间:“好。”
  盛夏的阳光在枝繁叶茂的林间来回跳跃,他与颜嫣并肩在哀牢山上兜了近半个时辰的圈。
  各怀心事的他们谁都不曾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始终保持缄默。
  可这样的沉默还能维持多久呢?
  谢砚之目光悄然落至颜嫣身上。
  她与前世其实还是有些许不一样。
  显而易见地更圆润了些,细长的骨架外包裹着一层嫩如凝脂的皮子,藏而不露,见肉不见骨。
  曾经贫瘠的胸脯也隐隐有着曼妙的起伏,谢砚之身量比她高出太多,从他如今所在的角度望去,可一览无余。
  他红着耳根别开脸,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颜嫣的目光却在此刻扫来,微微仰头,望向他轻轻滚动的喉结。
  她弯了弯眼角,又有坏主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摸他脖颈,尚未来得及触碰,便被他躲开。
  他捂着喉咙后退小半步,斜睨颜嫣一眼。
  那一眼包含太多信息。
  既有警告,亦有戒备。
  颜嫣才不管这么多,正愁找不到突破口的她朝谢砚之招招手,微微弯起的月牙儿眼裹着蜜般的甜。
  “你身量太高了,蹲下来一点点嘛~”
  谢砚之很是困惑,不懂她又要做什么。从前的她也是这般爱折腾,想一出是一出。许是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谢砚之眼中已无半点防备,依她所说去做。
  可当颜嫣靠近时,他仍忍不住僵了僵。她身上很香,是一种很特别的草木香,清新淡雅,有别于旁的女子身上那股子腻人的脂粉香。
  就连这点,都与从前一样。
  她又怎会不是颜嫣?
  颜嫣盯视着他眼眸,笑得一派天真烂漫:“你就这样站着,别动哦,我想摸一摸那个会上下滚动的东西。”
  谢砚之果真没动了,任由她折腾。
  耳畔却传来她细细软软的声音:“你像刚才那样,咽下口水。”
  颜嫣目不转睛盯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嘴角越翘越高,嗓音愈发甜糯。
  “它好有意思,还在上下翻滚,你不许动,再咽一下,再咽一下嘛~”
  ……
  待她玩够了,谢砚之早已浑身僵硬。有所察觉的颜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笑意盈盈问道:“你很紧张吗?”
  谢砚之将青筋凸起的手背往袖中收了收,语调干巴巴的,带着几分不易被察觉的哑:“没有。”
  话是这么说,却避开了颜嫣再次凑上来的手。
  颜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目光又飘向他泛红的耳根:“那你是不是很热呀?”
  谢砚之梗着脖子别开脸,语气生硬:“不热。”
  “哦~是吗?”颜嫣尾音拖得老长,笑得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
  心中却在想,这人可真好玩,瞧着一本正经,竟这般经不起撩拨。
  察觉到颜嫣目光的谢砚之时而抬头看天上的云,时而低头看地上的草,看这看那,就是不肯直视颜嫣,仿佛视她为洪水猛兽。
  颜嫣愈发觉得有趣,又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忽而启唇,状似随意地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至此,谢砚之终于肯看她了。
  迎上她的视线,目光深且澄清:“谢玄,字砚之。”
  颜嫣颊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一副天真模样:“那我唤你砚之哥哥可好?”
  谢砚之颔首:“嗯。”
  而后又是长达十息的沉默。
  颜嫣不说话了,谢砚之时不时斜着眼去偷瞄她,心中亦是万分急切,不知她怎突然就不搭理自己了。
  从前都是她在自己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只需应和几句便可。
  而今的他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一切都需看她的心情。她若想搭理他,便缠着他说个不停,若不想搭理,怕是连面都见不着。
  颜嫣倒没谢砚之想象得这般喜怒无常,她不过是在思考,该如何顺其自然地引出她想说给谢砚之听的话题。
  犹在暗中纠结的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截住话头:“你……”
  最终谢砚之选择退让:“你先说。”
  颜嫣便开门见山地与他道:“我想知道你与我前世是何关系?又为何非要缠着我?”
  谢砚之道:“夫妻。”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确切来说,是我强娶。”
  “所以,我与你的上一世,并无好结局。”
  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与他近几日的行事作风倒也对得上号。
  颜嫣已然信了大半,亲自盖章他便是这般厚脸皮。
  只是“强娶”二字,听上去多少有些骇人,莫名让她联想到了话本子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不知不觉间,颜嫣对他印象又差了几分。
  谢砚之也不是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只是不想隐瞒。纸终究包不住火,倘若有一天她想追寻当年的真相,只怕会闹得更难堪。
  谢砚之稍稍斟酌,又道:“你呢?你这十六年又过得怎样?”
  说不清问出这句话时,他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既怕她过得不好,更怕她过得太好,身边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颜嫣不知他问这番话的用意,心中已然十分清楚,该引出她想说的话了。
  她酝酿好情绪,目光飘向远方,柔柔笑道:“岚翎在的时候还挺好的。”
  “你大抵还不知岚翎是谁罢?”
  “他乃上一任哀牢山山主,修为很高。他任山主之位时,虽也有不少人族修士来十万大山中历练,却都会看在岚翎的面子上绕过哀牢山。”
  “只要不走出哀牢山,我们的日子向来都是快活的。”
  “可我这性子,贯来闲不住,哀牢山于我而言着实太小了,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景,有什么意思?”
  “有一次,我趁岚翎不注意,带着锦羿偷偷溜了出去,方才发现,没有岚翎这等大妖庇护的小妖竟过得这般惨。”
  说到此处,她长吁一口气,流露几分真情:“你可知十万大山中有多少尚未来得及化形、便被人族修士杀戮的妖?”
  “它们苦苦修行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生出灵智,以为将来能化形,走出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山地。”
  “却无故被人族修士盯上,剖走妖丹,皮与骨一个不漏地被带回宗门制成法器,只留下一滩又一摊无用的烂肉腐在山林间。”
  那些可怕的画面历历在目,颜嫣嗓音微颤,几近哽咽。
  谢砚之自是知晓妖族的处境,却不想颜嫣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这么多苦,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拥抱颜嫣,手伸至一半,方才恍然发觉,如今的他尚无资格与她做这般亲密的事。
  他悬在空中的手紧攥成拳,终还是缩了回去,凝视她的脸:“你可恨人族?”
  “恨?又怎会不恨呢?”颜嫣耸着肩笑了笑:“可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么?”
  “同理,弱小的人族也会成为我们这些山精鬼魅的口粮。”
  “我乃帝流浆点化催熟的草木精灵,吸收日月精华即可修炼,可其他的妖不同,人族既为万灵之长,多食自有益于他们的修行,就好比人族时不时要采集灵草炼个丹般寻常。”
  “这种事本就称不上孰对孰错,全看谁的拳头大。我更恨的,反倒是那些欺软怕硬,残杀同族的大妖。”
  最后一句才是颜嫣真正想对谢砚之说的话。
  她今日所要传递的信息很简单——
  ‘你若对我有意,那便替我去杀了须萸山山主罢。’
  接下来,她只需旁敲侧打几句。
  他若有心,自会提刀为她杀该杀之人。
  原本一切尽在颜嫣掌控中,岂知半路杀出个青冥。
  他那把聒噪的嗓音冷不丁刺入谢砚之耳中:“君上!君上!时辰到了,您该开始咯血了。”
  谢砚之闻之微愣,旋即,连忙拿出手绢捂住唇:“咳咳咳。”
  手绢瞬间被血染红,正要接着往下说的颜嫣满脸惊恐:“你……你这是怎么了?”
  谢砚之这精强力壮的,还能是怎么?无非就是想留在颜嫣身边,在使苦肉计扮柔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