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三息之久,默默从袖中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上捧着一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香瓜,是她取菜刀时顺手从厨屋里拿出来的。
此刻的她也顾不得谢砚之心中是何感想,目不斜视地走到书案前,自顾自地切起了香瓜。
一块一块,摆放在小碟中。
整个过程,颜嫣都不敢抬头。
可她仍能感受到,谢砚之的目光离开了她身上。
这个过程无疑十分难熬,颜嫣后背冷汗直流,切香瓜时,手都在抖。
果然,还是不行。
同时,她又无比庆幸。
还好她没贸然祭出血雾,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偷袭,一击不成,便再无下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在谢砚之面前显摆。
某种程度来说,颜嫣与付星寒其实是一类人,行事谨慎到近乎苛刻的地步,只因吃过一次亏,便再也不敢冲动行事。
她却不知,此刻的谢砚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醒了,只是习惯性地在找她的身影。
她若敢豁出去,不说一击毙命,至少也得耗掉谢砚之半条命。
“性格决定命运”,此话当真半点都不假。
不明真相的颜嫣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切好香瓜,放置在床头小几上。
她自不会轻言放弃,换个思路来想,杀不成谢砚之,还能趁此机会逃跑。
早在启程来云梦之前,谢砚之便如约放走了小白等人,现在的她已无半点后顾之忧,随时都可开溜。
是以,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颜嫣手掌搭在谢砚之滚烫的额头上,竭尽所能地放柔嗓音:“你在这里好好躺着,渴了就吃些香瓜,我去烧壶水来给你擦脸。”
谢砚之仍无半点反应,也不知他可有将这番话听进去。
颜嫣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机会只此一次,只要谢砚之不跟出来,她便有逃出去的可能。
至于,接下来该去哪儿,她其实还没想好。
或是去找付星寒,或是去找谢诀,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总之,绝不能再给小白他们几人添麻烦。
.
这场雨终是赶在天亮之前停了。
雨停之后,天色渐亮,黎明撕破黑夜,晨曦笼罩着大地。
颜嫣提着被雨水浸湿的裙摆,一直向前跑。
远方,是一大片碧油油的稻田,微风拂过,掀起“浪花”阵阵。
颜嫣看着前方大片大片的碧色稻田,有着片刻的失神。
这些皆是只在她儿时记忆中出现过的东西,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般连绵不绝的稻田。
许是,终于摆脱了谢砚之的缘故。
颜嫣放松紧绷的神经之余,忍不出开始畅想。
待杀了柳月姬,一切都平定下来时,找个有大片稻田与湖泊的地方隐居,倒也不错。
颜嫣已不再奢望凭一己之力能杀掉谢砚之,只盼能找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藏起来度过此生,不被他寻到。
与此同时,稻田的另一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沾满晨露的稻浪,静待颜嫣的到来。
此地为走出云梦镇的必经之路。
谢砚之退烧醒来,发现颜嫣不在,便即刻动身,堵在了此处。
不明真相的颜嫣又向前行了近五十米,方才发现立于稻田尽头的谢砚之。
看见谢砚之的那一刻,颜嫣顿时浑身紧绷。
她第一反应便是转身要跑,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跑不掉的。
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仰头,静静望着谢砚之。
谢砚之也正低头凝视着她。
时间像是被定格在这一刻。
他们二人隔着云梦晨时潮湿的空气遥遥对望。
旭日缓缓升起,浅金色阳光在谢砚之脸上投下大片暖光,纵是如此,也未能化掉他眸中的寒霜。
谁都没挪开目光,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长达十息的沉寂后,这片死寂终于被打破。
是“呼呼”掠过稻田的晨风,与谢砚之皂靴碾过碎石、以及梨花从枝头剥落的声音。
清晨的风拂过面颊,略带几分寒意。
颜嫣心神不宁地看着步步逼近自己的谢砚之,终还是挤出了个勉强至极的假笑。
“我……我本想给你买些吃的,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说着,她还不忘干笑两声:“好巧呀,竟会在这里遇见砚之哥哥,不然,我怕是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了。”
说话间,谢砚之已来到她身边。
发现颜嫣逃跑的那刻,他的确有满腔怒火想要发泄,可一看见颜嫣堆在脸上的假笑,与止不住轻颤的肩,他心中又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终是什么都没说,抬手,捻走一瓣落在她鬓角的残花。
又不知过去多久,谢砚之方才启唇,清冷的嗓音里夹带着大病初愈后所特有的喑哑。
“站着,别动,有样东西,我很早就想送给你了。”
语罢,他在颜嫣震惊的目光下,撩袍下蹲,将那枚被制成脚链的玲珑骰子系在她纤细的脚踝上。
兜兜转转两百年,他心仪的姑娘终于戴上了他当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离开他身边。
这一栓,便是生生世世。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句诗,耳熟能详到连颜嫣都知道,既如此,她又怎会不知谢砚之的用意?
可当颜嫣看见翻涌在谢砚之眼中的偏执与占有欲时,她只觉不寒而栗。
他不会放过她,永远也不会。
有些被吓到的颜嫣再也顾不得其他,不禁出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行吗?”
谢砚之轻轻拂去落在他肩上的梨瓣,起身,直视颜嫣的眼睛,一字一句:“当然,不行。”
语罢,动作温柔地牵住她的手,又自顾自地道:“既来了云梦,不如再陪我多逛逛。”
颜嫣纵是一千个不情愿,也无法挣脱,就这般被谢砚之牵着到处乱逛。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时间竟能过得这样快。
他们躺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看日出日落,而后,又坐在屋顶上静待璀璨星河缀满夜幕。
明日大抵会下雨,银河迟迟未现身,仍只有一轮上弦月孤零零挂在天际。
虽有些遗憾,倒也称不上是多大的事,谢砚之搂紧颜嫣,柔声与她道:“明日既有雨,你再陪我去个老地方。”
他口中的老地方,正是那间他们避雨借宿过的古寺。
谢砚之循着那年的记忆,牵着颜嫣的手,与她在山上摘茶耳采油茶花蜜,一路向山花烂漫中去。
然后,又遇见那片雨云,他牵紧颜嫣的手,在无尽的旷野中飞奔。
越过繁花似锦的茶树林,越过碧油油的稻田,越过那片开满雏菊的山坡……
他们一路向前奔,一路向前奔……
将那片乌压压的雨云甩得远远的,挤在被时光打磨斑驳的拱形屋檐下,看着大雨倾盆而下。
此刻的谢砚之究竟是何感想,颜嫣不得而知。
她只知,自己无比迫切地想要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1
她早已忘记那段往事,从始至终,都只有谢砚之一人沉溺在过去。
他将当年所发生之事一一重现在颜嫣眼前。
待雨停了,又牵着颜嫣来到那棵挂满红绸的许愿树下抛宝牒。
他的心愿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仍是「生生世世都要和颜嫣在一起」。
承载着颜嫣心愿的宝牒已被抛上树,无处寻踪迹。
夜已深,谢砚之几经辗转,却不得入眠。
他如两百年前那个名唤谢玄的少年郎那般,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来到许愿树下。
长风拂过,密密匝匝的宝牒在枝叶间翻涌,被风“簌簌”吹落一地。
他收伞,守在树下,一张一张翻看被风掀落的宝牒。
连谢砚之自己都说不清,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许是害怕自己的心愿被风掀落便不灵了;又或许是仍抱有侥幸心,觉得自己会像两百年前那样,捡到颜嫣的心愿。
直至破晓天明,这场雨才终于有了要停下的迹象。
又是一阵风刮过,满树宝牒“哗哗”作响,被风掀落一地。
谢砚之耐着性子一张一张地翻找,终于看见了那笔熟悉的字迹。
原来,她的心愿已然变成——
——「手刃谢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