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每年置办干果,铺子里杏仁分三种,小山杏,山西甜,和百子杏,百子杏最贵最好,就是果盘里这种,我还奇怪怎么都不带外壳的,原来是二奶奶的娘亲发现的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拿起干果盘子里的杏仁来看,个个都笑道:“这可真要谢谢娄二奶奶的萱堂了,不然咱们哪吃得到这么好的杏仁?”
“那后来怎么说?”赵夫人不愧是夫人中领头的,有点魄力在:“这样的秘方,可要守好了才行,这样可以低价从北方大量买杏,加工成杏仁高价卖出去,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娄二奶奶笑了。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秘方虽然守得住,但你上了一回当,还一直收购偏子杏,傻子也会过意来了,做生意的人多么精?
都是老狐狸,既然知道偏子杏上有得赚,一个杏子,也就是果肉杏仁两个卖钱的路子,多试几次,怎么都试出来了。
我娘的家里能做杏仁生意,最开始靠的是偏方,后来靠的就是硬碰硬了,一样收购,一样加工,一样卖钱,你家的伙计勤勉,掌柜的尽责,账面上清楚,年底有分红,这才是一个商人能长长久久赚钱的秘诀。
我娘在的时候,就教过我这个道理,靠捷径只能赢一时,真正要长久,跟世上读书做官管家的道理没什么两样,都是同一条正道罢了。”
几位夫人平时对商人也多有轻视,听她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由得都有点刮目相看。
“话说远了,原本是说凌霜的。”娄二奶奶笑着拿起一颗杏仁来道:“人人都说,我家凌霜和我娘亲一样,是个偏子杏的性格。什么是偏子杏呢?
乍看又红又大,多好的姑娘,细细接触下来,又觉得她又酸又涩,怎么处处不合常理?总是有点不守世上的规矩。世上庸人,多在这时候就退却了。
谁有那样的慧眼和耐心,能做到九蒸九晒,浸透九天的冷水,识得她内心的好呢?
世人看人,能看两层就不错了,谁能看到这第三层?
但是要真有那么一个人,那也是他的福气,捡到大漏了。
这不是,连李娘子都知道,咱们的偏子杏,可是所有杏仁中,最贵最好的一颗呢。”
娄二奶奶一个偏子杏的故事,讲得牌桌上都安静下来,赵家的管家娘子李娘子趁机上了夜宵,让夫人们歇一歇,吃点夜宵,卿云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娘,娴月和凌霜她们呢?怎么到处都不见。”卿云问道:“娘,咱们得回去了吧?去叫她们吧?”
众夫人都笑了,赵夫人心疼道:“咱们卿云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人家早走了,都没叫你,就你还惦记着她们呢。”
她是真喜欢卿云,把她头发都摸了摸,道:“夜深了,在咱们家住下吧,我让李娘子收拾了新客房呢,一应卧具都是全新的,让银瓶陪你和月香说话……”
“哪有这样的道理。”娄二奶奶笑道:“我留宿还差不多,卿云怎么能留宿,还是趁现在还早,回去吧。”
“赵夫人是太着急了,巴不得卿云现在就搬过来呢。”周夫人说笑道:“咱们二奶奶可不舍得,还要再留半年呢。”
她们拿婚事打趣,卿云就连忙别了脸不说话了,娄二奶奶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催道:“黄娘子,去问问,马车回来了没有,娴月也真是,自己把两辆马车都带走干什么?不知道老爷已经带着探雪乘了一辆走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家马车有得是呢,不用等你家的回来了,来回折腾又要一阵子。”赵夫人心疼卿云熬夜,道:“我这就叫人套马车,给卿云送回去。就是怕遇到巡夜的人……”
“让小侯爷前面开路,巡夜的人哪有什么话说?”周夫人出主意道。
众人又笑了。
“是这道理,”赵夫人也有意让赵景在卿云面前露脸,拉着卿云道:“你放心,就是亲友家的小姐,深夜送回去我也是让景儿护送的,这是主人家的礼数,今天修儿不在,不然他送也可以。
一个骑马带路,一个坐着马车呢,这么多下人陪着,京中再老古板的人,也说不出什么的。”
她们也都知道卿云是女君子,丝毫不肯逾规的。卿云见她这样为自己考虑,也只得默认了。
毕竟是订了亲的,卿云心里待赵景已经不同了,坐在马车里,听见赵景声音,有礼有节,道:“夜深了,请小姐不要害怕,遇见夜巡的人,自有我呢。”
“月香,告诉小侯爷,多谢护送了。”卿云守礼地道。
赵景带着小厮在前面护送,马车在后面走,好在一路上并未遇到巡逻的士兵,卿云坐在马车里,微微有点脸红,月香也忍不住替小姐开心。
人人艳慕的小侯爷,家世又好,年纪又轻,人又俊俏精明,真是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赵景自恃身份,倒有点想遇见夜巡的人,让卿云看看侯府的身份,看士兵是怎么对他客气的。可惜没遇到。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娄府,他放慢马,走在马车旁边,灯笼照着他的影子,显然是有意让卿云看见。
卿云有点脸红,犹豫着等会如何道谢,既不逾规,又能让他知晓自己感激他深夜的护送,忽然皱起了鼻子。
她有点疑惑,却不敢确认,所以凑近窗边,又闻了闻。
还是没错,就是是娴月独有的胭脂味道,有栀子的甜,有香雪兰,还有碾碎了的梅花的味道,有雪的清冽气味,最后是姜花。
京中花信宴上无数小姐,这是娴月独一份的香味。
她制胭脂上比谁都厉害,胭脂留香久得很,常常洗了个澡香味还不散。
卿云劝她几次,说香料发散,不利于养气凝神,她就是不听。
卿云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挑起一条细缝,看了一眼,月香十分惊讶,不知道自家小姐怎么忽然不守礼了。
但卿云就是太守礼了,所以今天整整一天,只有刚进赵家赴宴时,匆匆瞥过赵景一眼。
而当时他穿的衣服,不是现在这身。
第76章 自省
娄二奶奶在赵家酣战通宵,天明才乘马车回来,横竖现在是自家独门独院,谁也管不了,睡到中午起来,一边梳头,一边把铺子里的事料理了,正和黄娘子一起吃早饭呢,月香忽然来了。
“小姐让我问,今晚咱们还去赵家吗?”
“今晚赵家倒是还有牌局,我去就行了。”
娄二奶奶有点惊讶,卿云从来守礼,订了亲之后处处避嫌,不是娄二奶奶叫她,昨天她也不去的。不由得惊讶问道:“怎么卿云也要去吗?”
“小姐说想陪奶奶去看牌。”
今晚的牌局大了点,开两桌,也热闹多了,卿云昨晚坐在娄二奶奶身后看牌,这次却早早下去休息了,赵夫人关心她得很,遣了银瓶陪她在静室休息,和她聊天说话。
丫鬟都像小姐,月香的性格也和卿云有点像,很有礼貌,一口一个“银瓶姐姐”,叫得银瓶心花怒放,主仆三人说些闲话,说到江南的丝绸好。月香顺口道:“要我说,江南是织得好,真论穿,还是京城人会穿,你们侯府就是头一等会穿的,别说赵夫人的衣裳,就是侯爷和小侯爷的衣服,都比别人家的格调高。”
“谁说不是呢。
咱们夫人可贤惠了,老爷和小少爷的衣服,都是她亲自打理的,真正的好料子,哪像那些暴发户家里,只知道弄得花里胡哨的,真正世家,谁穿那些?
你看咱家少爷的衣服,有过那些鲜艳服色没有,这就是咱们侯府的底子。”银瓶也傲气得很。
“确实是不一样。”月香道:“但好在小侯爷他们都爱惜东西,像姚文龙他们,上好的绸缎,穿去打马球,溅得一身泥,回来就不要了,那才真是罪过可惜呢。
我看小侯爷倒不会这样,一般锦衣都会穿几次,不会随意损坏……”
她像是要夸赵景的气度,但马屁却有点拍到马脚上了。
对于世家公子来说,爱惜东西虽然是长辈喜欢的品性,说出来却不是什么好听的。
尤其银瓶这样傲气的性格,听见自家小侯爷还不如姚文龙阔气,顿时神色就有点不好了。
“那也是你看见的几身罢了,是应付长辈的。”银瓶立刻道:“咱们家那位小侯爷,糟蹋起东西来也是真不吝惜呢,多少贡上的好东西,咱们夫人都当做宝贝呢,他轻轻松松就赏人了。
就比如你说的好衣裳吧,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昨天就弄坏一件锦衣呢,那可是重文锦的,染得一塌糊涂,直接换下来就扔在那里了。”
卿云一直在旁边歇着不说话,听到这,问道:“是什么染的?”
银瓶却像是想起什么来,笑了笑,没接这话,只道:“谁知道呢,究竟我也不是少爷房里的,让他们操心去吧。”
她把话引开了,说起别的来,卿云却好像真累了,闭目养神不说话了。银瓶陪了一会儿,就回去伺候赵夫人了。
卿云睁开眼睛来,靠在榻上,看着熏炉里的烟,神色有些沉默。
月香见状,劝道:“小姐先别往坏处想,也许不是胭脂染的呢。”
她们主仆俩都不是会下套的性格,刚才月香好不容易引得银瓶夸耀了几句,可惜卿云问得急了点,打草惊蛇了。
“是不是胭脂有什么要紧呢。”卿云只淡淡道。
赵景身上的胭脂香味,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月香见她神色这样心灰意冷,实在心疼,想了想,劝道。
“兴许是二小姐主动,小侯爷毕竟年轻……”
她这话一说,卿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瞟了她一眼,道:“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编排自家的姐妹?
我说过多少次,自家人是自家人,只有维护的,没有互相猜忌的,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以后不要跟我了!
让玉蓉来跟我出门吧,你在家里待几天,好好想想吧。”
月香跟她这么多年,哪里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顿时吓得跪下了,眼泪也掉下来,道:“小姐息怒,我也是为小姐着想,小侯爷毕竟是青年才俊,赵家也是门好亲事,要为了这件小事坏了大事,怎么好呢。”
“你这样说,可见没有醒悟。”卿云道:“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现在就回家去,换玉蓉来吧。”
娄二奶奶时刻对卿云都是关注的,月香的事,她立刻就知道了,在赵家不好说,所以牌局也没打多久,匆匆回来了,在马车上盘问卿云:“月香做错什么事了,怎么忽然换了玉蓉来了,虽然花信宴快完了,但也有许多事呢,玉蓉哪赶得上月香稳重?”
卿云只不肯说,被盘问了许久,也一言不发。二奶奶这下知道不是小事了,道:“你要不说,我去问月香了,她娘可是黄娘子的嫂子,要知道了,一定来求情的,月香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候咱们怎么回她?”
卿云知道瞒不住了,只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回去了我跟娘说吧。”
娄二奶奶这下真着了急了,其实她也猜到多半是跟赵家的事有关,不然卿云今天不会特地陪着自己来打牌,一路上心里想了无数个可能,越想越坏,一到家,把下人都叫出去了,自己母女关上门来,当个大事来应对,等到卿云把事情一说,她听完,顿时笑了。
“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就这点事?”娄二奶奶笑着道:“到底是小孩子家,没经过事的。”
卿云没想到她会这样不当一回事。
“这怎么是小事呢,不管胭脂是怎么弄上的,都说明他走到了娴月的胭脂能沾上他的距离。”她认真道:“我罚月香也为这个,先不说娴月绝不是这样的人,就是从常理想,她是何等的心气,现有张敬程和赵修在后面追着,随便挑,赵景又不能提供婚约,她会理他?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理了,也是赵景自己走上去,沾了胭脂,娴月如何先不说,赵景是一定错。
月香还把事往娴月身上推,是既笨又坏,不赶紧纠正,留着以后挑拨我和娴月的关系吗?”
她一番话说下来,实在是正气凛然,连娄二奶奶也撼不动她,只能摇头笑着道:“道理是道理,但你这性格,有时候太刚烈了,不容情理。这才多大的事,一点胭脂香味而已,值得这样?”
“这真是一点胭脂香味而已吗?”卿云反问。
都说她性格极好,温柔谦逊,最敬长辈,但说这话的人,一定没见过她在老太妃面前都据理力争的样子。
“往大了说,娴月是清清白白的闺阁女儿,赵景一个陌生男子,走到这种距离,本就是不自重,不是君子所为。往小了说,娴月是我妹妹,是该叫他姐夫的。他这样做,有没有把我,把咱们家放在眼里?”卿云道。
娄二奶奶见她这样,只能叹道:“我也知道说你不动,但这事在我看来,不过极小的一件事。
娴月向来有些招蜂引蝶,或许是赵景会错了意,也是可能的,如今闹翻了,事情也就了了,赵景是个聪明人,以后也不会再犯,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呢?”
卿云震惊地看着自己母亲。
“娘,外人这样说娴月,还算可恕,毕竟三人成虎。我们可是她最亲的家人,你是她的母亲……”她终究是尊敬母亲,自己硬生生打住了,死死抿住了嘴,但那对大眼睛里的神色,早把她心里的话都说完了。
娄二奶奶有些尴尬,道:“卿云,不是我做娘的说你,你这脾气,凡事为别人着想,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就容易伤触着自己人。
比如月香,比如我,我们说的话,是一门心思为你考虑,才会这样说,你虽然正直,有时候也得想想这里面的利弊才是。”
“要是我有道理,不需要别人偏袒,正理自然站在我这边,要是我没道理,亲近的人正该警醒我才对,也用不着偏袒,那是害了我。
这是娘从小就教我的道理,我铭记在心上,怎么娘自己反而忘了?”卿云顿了顿,昂起头道:“我也知道这在长辈们看来是小事,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危及‘大事’,但娘也想想,这次的事,多半是赵景失礼在先,娴月泼他一身胭脂,他才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