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看了一会儿,见没发生什么,也不由得松懈了点,又进去看了看里面喝酒的小厮,再出来陪何爷喝了两杯,抬头一看,灰蒙蒙的雨幕中,马车边忽然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打了伞过去看,快走近了忽然反应过来——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事。
马车边单独站着一骑,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几骑,不远不近地守在渡头边,清一色的披风斗笠,严整得如同铁铸成的一般,不是捕雀处的人又是谁。
世人都怕捕雀处,小九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少捕雀处抄家灭族,抓捕朝廷官员用重刑的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打着伞到马车旁,看也不敢看贺云章一眼,问道:“桃染,小姐还好吗?”
“没事,我看雨呢。”娴月淡淡答道:“你去喝酒吧,这里没事。”
小九只得又回去店中,远远看着马车,不由得有点担忧。
虽说贺云章也是京中有名的王孙,也是权臣,但齐大非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捕雀处何等凶险,小姐不要与虎谋皮才好啊。
贺云章会来,娴月并不意外,捕雀处的消息何等灵通,京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睛。
贺云章身为捕雀处的首领,想知道任何一个人的行踪,都是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清清楚楚的。
哪怕是娴月一时兴起想去渡口边看雨,他想见她,自然就会跟来。
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事,她幼年多病,常卧床,有时候一病就是一个春天,扬州衙门里有棵很大的梨花树,一整个春天,看着花开花落,结了满树的小梨子。
扬州常有黄莺儿,雄鸟通体嫩黄,雌鸟偏灰,只有额头一撮黄毛,春暖的时候,常在枝头跳跃,雄鸟筑窝追逐雌鸟,上下纷飞,在枝头上上下下,如同跳舞一般。
看那小小黄鸟为了得到雌鸟的心仪,真是花样百出,又是唱,又是舞,叼来新鲜嫩叶果子,又筑好安稳的鸟窝,才能赢得青睐。
然后看着它们组成小小家庭,下蛋孵小鸟,小鸟长着大嘴,整天要吃,父母忙碌着叼回虫子喂养,小鸟又长大离巢……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仔细想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看到京中花信风的追逐,她也常想起扬州的小鸟。
不知道扬州的琼花开了没有。
姐妹中,她是早早适应了京城的一个,花信宴似乎只是她大展拳脚的戏台,她也确实在其中如鱼得水,引得无数人艳慕……
但她也有许多不明白的道理。
云姨说,她年轻时也有许多不如意,许多愤怒,听起来像她和凌霜合在了一起,但后来遇见了她夫君,他解决她的困境,安抚她的焦躁,平复她年少时的伤痕,和他在一起之后,世界都渐渐明亮起来。
日子都是闪着光的,一树花,一场雨,一个夏日宁静的午后,都显得无比有意思。她说这就是情的意义。
娴月这样聪明,什么都会,却不知道情为何物。是张敬程在她面前的心虚气短吗?还是赵修那一掷千金的豪气呢?
赵修那执着的追逐,不惜代价的势在必得,和贺明煦对云姨的爱,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有,那如何得到那样坚实可信的爱呢?
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心中就是觉得总差点东西呢。
而她在这里看雨,贺云章就来,只要想见她,就穿越小半个京城。这和赵修的执着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没有,她为什么不肯留在赵家见赵修,偏偏要来这看一场雨,见一个世人都畏惧的人呢。
她自己想不明白,也许贺云章明白。毕竟她找不到的那块石头,他也许能找到。
雨下了半晌,娴月才终于开口。
“探花郎钓鱼回来了?”
她第一句话就故意气人,贺云章穿着避雨的披风,带着捕雀处的斗笠,她是在笑他像江上打鱼的渔夫,穿戴着斗笠蓑衣。
“是啊,”贺云章也笑着回她:“刚散了朝,来和小姐请教钓鱼的心得。”
她说钓鱼,他也说钓鱼,只不过他说的鱼是他自己,娴月这样子,不是等他愿者上钩是什么。
娴月直接打起马车窗户的帘子,瞪他一眼。但探花郎眼中带着笑意,显然是在逗她玩。
外面雨并不大,他穿的大概是宫中赐的避雨的披风,随从都穿油绢衣,捕雀处随时要行公事,披风并不华贵,像是和错羽缎相似的工艺,水鸟毛拈在一起织成的,青灰色,那些雨滴从上面滑落,他见娴月看他,也侧过头来,笠帽的帽檐齐眉,他微微低头,从帽檐下露出一个笑容来。
娴月立刻就把帘子摔了下来。
她也是怪,常常故意引他来,见了他却又发脾气。
贺云章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气,好在雨不大,下午也没有事,正好陪她看雨。
渡口春深,柳叶如丝,雾气蒙蒙,远远看见城郊的青山,在雨中错落着,像梦里的场景。
其实他人一来,娴月就没什么气了,要是不来才生气呢。
尤其在马车里坐着,裹着狐肷,看外面春雨蒙蒙,知道贺云章就在外面,陪自己看着同一场雨,心也渐渐静下来。
“可惜这渡口全是石岸,没有长草。”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探花郎诗词精通,遇到官家也能谈几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五年前修东渡口,把河岸两边都换了石砖,这边的人家也迁走了。”他说两句实务,却又聊起诗词来:“岸边春草如丝,配春日的细雨,是要好看些。雨中的草色朦胧,像在纸上染开的一样。”
他什么都懂,却不卖弄,是认真在陪她聊天了。
娴月这才心平下来,认真道:“其实我以前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一直不懂画的是什么,怎么山那样高,那样重重叠叠,墨色那样浓,那样重,明明春日踏青,到处都是山花,树木青翠,怎么到了画里,都失了颜色。
直到有一次去山居游玩,宿在山中,早上起来,看见满山云雾笼罩着,那山色就跟在画里的一样,是水墨晕开的颜色,这才明白。你看那雨中的山,是不是和画里的一样……”
贺云章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山水写意,写的不是普通人日常所见的景色,就像唐诗中的景色,初看时想象不出来,到某天忽然看见和诗中一样的景色,才发现原来如此贴切,一字也不能改。
有年秋天我因公事留宿在周南驿,天色蒙蒙亮就动身,外面打了大霜,山林一片寂静。从此我每次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句,都能感觉寒意侵人,那景色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也许这就是诗的意义,也是画的意义,过了百年千年,诗人和画家都不在了,那一瞬间的感受却留了下来。”
不愧是探花郎,这份灵性,简直是万里挑一,连桃染都听得若有所思。
但娴月偏要惹他。
“什么公事要跑到驿站,披星戴月的,抄家吗?”
贺云章顿时笑了。
娴月也许是故意气他,所以往最坏的地方想。但那最坏的地方,恰恰就是探花郎的本行。
“是啊。”他平静告诉娴月:“是前年裴元逆案,我去抄家。”
娴月顿时不说话了,气氛像是一瞬间冷了下来,裴元逆案,是裴尚书和元侍郎的案子,跑到洛阳的庄子上躲着,仍然被捕雀处逮了回来,全家百余口人,都押解归京。
娄三奶奶都提过,说那场大案真是惨烈,处死的、流放的、发卖的,整个裴家直接从京中被抹去了。
而贺云章就是抄了裴家的人。
再多的诗情画意,也无法冲淡这份血色,怪不得京中人人怕他,连桃染此刻也一言不敢发。
娴月不由得又有点生气,论怕她是不怕的,贺云章喜欢她,她知道,但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提起抄家的事,就算是她失言,他不能模糊带过吗?
这样的如丝春雨,朦胧远山,偏要提他抄家的事,生怕谁不知道他贺阎王的好名声似的。
“累了。”
她一生气语气就特别硬,也不和他说话了,只叫桃染:“去,叫小九过来,这破雨有什么好看的,回家了。”
贺云章无奈笑了。
看起来像是多老实一样,像自己在飞扬跋扈欺负他,其实娴月心里清楚,他就是故意提起来的。因为这个,所以才更加生气。
他知道桐花多半开不到最后,这一场关于诗与画的对话,许多年后,也会沦为无关紧要的一段回忆,张敬程已经派人提亲,赵修也势在必得,娴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在任性了。他偏还要提起抄家的事。
娴月一说要走,桃染立刻来了精神,小九也本来就等在附近的,桃染一叫,他连忙过来了,听说要走,又招呼车夫赶车,连喝酒的小厮也叫来了。
贺云章并没有挽留,娴月也知道他不会挽留,贺家的嗣子,御前的宠臣,挽留什么呢,迟早有一个赐婚在,多半是高门贵女,有文郡主的先例在,真娶个郡主也有可能。
花信宴他甚至都从来不去,说什么桐花年年开,只怕不到两年,他就有妻有子,权势滔天了。
什么桐花,什么幺凤,什么年年开,都是废话。
娴月憋着气,催促小九,见他们慢了点,顿时不悦道:“怎么套个车也这么慢,还回不回去了。”
小九哪里敢说话,只唯唯诺诺道:“马上好了,桃染,你陪小姐说说话。”
贺云章只是一言不发,娴月手指敲打着手炉,恨不能把手炉从车窗里扔出去,砸他一下。让他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
“小姐一定要回去吗?”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回去,留下讨嫌不成?”娴月最会说怪话:“大人公事这样繁忙,我怕耽误大人去抄家,晚了犯人可就都跑光了。”
贺云章也只能无奈地笑。
娴月不好好说话,他也只能叫桃染。
“对了,桃染姑娘,记得提醒小姐,寿礼里有一份,是单独给二房的。”
什么寿礼?
娴月一头雾水,但又不肯露怯,只看桃染一眼,桃染也只能老实答道:“知道了。”
说话间小九已经看着车夫把马套好了,娴月顿时就要走,见贺云章还不挽留,更加生气,道:“快赶车,别赖在这里了,咱们这样的贫民丫头,怎么配在东渡头观风赏月的,快腾出地方来,让荀郡主来陪贺大人说话,是正经。”
怎么又拉扯上荀文绮了。
饶是探花郎才智过人,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弯弯绕,只能认输道:“既然小姐回去,我也回去了,今天其实没有公事了,只明天要进宫去赏花。”
他以为娴月还在为公事生气。
“关我什么事。”娴月道:“贺大人从来不去什么花信宴的,横竖迟早有官家赐婚,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咱们还是快走吧。”
她催得起劲,没想到小九真这样笨,说套车就套车,催快走就快走,娴月话音未落,马车就跑了起来,一下子就跑出老远,娴月也不好发脾气,从车窗户偷偷看了一眼,见贺云章还呆呆站在雨里,又有点后悔。
花信宴如同催命,一宴跟着一宴,眼看就要结束。
好不容易偷得半天闲暇时光,却说了几句,就成了这样,明明天色也不晚,雨也不大,他最后那句话,是不是也在遗憾这次一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呢。
谁让他要聊抄家来着。
娴月平时最嫌弃女孩子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情意患得患失的,花信宴上见得太多了,就连黄玉琴也不能免俗,整天在那琢磨对方有没有看上自己,太没出息。
她自然也不会多做纠结,只是直接回了家,一进家门,别的事不干,先叫桃染。
“去,跟黄娘子一起,去找三奶奶问,这次寿礼,贺云章送了没有,是不是有一份是给二房的。
别私下问,选在老太君在的时候问,当着老太君,她要瞒也不好瞒。”
其实确实是回来得太早了,连黄昏都没到,她坐在窗边生了一会气,瞥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这样随意了,本来是因为要回绝赵修去的,所以故意没有盛妆,其实就算要显得随意,梳个慵妆髻也是好的,京中的慵妆髻是不能参加正式宴会的,但如果跟唐时的倭坠髻一样反绾髻心,配上珍珠流苏,闲散惬意,正适合这样的春雨天。
谁能想到呢,自己会忽然想去看雨。
偏偏每次都撞到不好看的时候,真是讨嫌的家伙。
元宵节的珍珠,桃花宴的桃花妆,云鬓花颜,全是白弄了,就连小幺凤簪子,他也是从别人那看到的。
大概冥冥之中就有这样的天意,要让他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