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题正常的论述,就是国士与三者之间的关系。
锁院之后,他看了这么多答卷,都是这种正常的论述逻辑,不是说无君就无国士的,就是奉天承运的,要么就三者兼顾的,唯独眼前这张卷子完全偏题了。
说白了,这位答题者认为国士和三者之间都没什么关系。
这位答题者通篇大论的,不去论述国士与三者的关系,反而在慷慨激昂地解释另一个问题,什么叫国士!
遍数古今,一个个早已远去的人物在答卷文字间鲜活了起来,一件件可歌可泣的历史烟云似乎就飘荡在眼前,令人荡气回肠,最后汇聚成一句话,也是考卷上的最后一段话: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
看到这,换了任何判官都会认为,答题者认为国士是在为国为民不为私利的付出中担当起来的,在讽刺那种精致利己的所谓努力,否认与天命有关,甚至否认与帝王有关。
就凭此,判官不看的皱眉才怪,可问题却在最最后出现了神奇的转机:陛下受命于天!
若把这一句蒙蔽掉,通篇都是别的意思。
若把这一句加上,通篇骤然翻转,瞬间颠倒了乾坤。
所以哪怕是罗页文也忍不住反复试读确认。
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
谁是真国士?后面轻飘飘点出一句,陛下受命于天!
于是,整篇答卷的意味定性是,答卷者通篇否认了国士与三者之间的关系,告诉了大家什么才是真正的国士,若真有国士的话,护佑万民者才是真国士,谁有资格守护万民?陛下受命于天!
若真有谁运承天命,唯有陛下!
好不容易从答卷中回过神来的大学士端着卷子忍不住摇头好一阵。
他发现这答卷者偏题偏的离谱,却又偏的没问题呀!
头回见识到这样的事,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
砰!隔壁批卷房内突然传来猛然拍桌的动静。
又有人怪叫一声,“好!好一个‘一朝入得君王殿,了却生前身后名’,好好好!”
这边阅卷的判官都被惊动了,包括罗页文在内,都在面面相觑,原来是隔壁有人在拍案叫绝。
罗页文笑道:“看来李大人是遇上好的诗词了,否则以他的见多识广不会这般失态。”
微胖判官略欠身,“大人明鉴,想必是如此。”
罗页文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又落在了手上卷子上,问:“此卷你怎么看?”
微胖判官:“还请大人明示。”
罗页文:“问你,但说无妨。”
微胖判官:“竟敢直评陛下,下官不敢妄议,请大人定夺!”
罗页文微笑,一猜就是如此,考题涉及帝王,答题者不可避免也要涉及,但都借古喻今,这直接说“陛下”二字就是不偏不倚地指当今圣上了,加之是篇奇文,撞上的判官不好定夺可以理解。
但也正因为如此,微胖判官心里是怎么想的,罗页文已经是心里有数了,遇上这种卷子,若不是真觉得好,直接黜落便可,犯不着还拿来给他看,显然内心里是不舍的。
抖了抖手上卷子,罗页文颔首赞许道:“如正道沧桑,如大地苍茫,却又骤然如坐云端,更难得的是,竟能在会试中写出这般一气呵成的文章,我也是头回见识到。字毓灵秀,文采飞扬,荡气回肠,且一气呵成,如此心性,想必其它题目做的也不会差,老夫理当成全!”
微胖判官正讶异大学士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罗页文已经是把卷子往桌上一铺,直接提了批卷的朱笔,跳过下面判官,自己在试卷上亲笔写下了一个鲜红的“十”字,竟给了个封顶的最高成绩。
涉及当今圣上,下面判官与圣上少见,不敢定夺,罗页文却是经常与圣上见面的,多少知道一些圣上的心思,就凭这突兀冒出的“受命于天”的字眼,这马屁怕是就要拍进陛下的心坎里,陛下怕是就想让天下人看到。
而这通篇文章的前面,怕是又要对了另一批人的胃口。
这人呐,就是这样,总喜欢看自己喜欢看的东西。
所以不但是奇文,还是篇两边讨好的奇文,他没理由不玉成。
当然,玉成之前他也有些犹豫,心头闪过一个阴影,有点怀疑,此文会不会是那个示意出题者安排的考生,若如此的话,他便要减去一分,将“十”变成“九”。
在朝为官,既要生存下去,又想守着一些本心往往便得如此折中,就像眼前这篇两边讨好的奇文一般,畅所欲言到最后似乎意识到了不妥,还是以画龙点睛的方式来了个峰回路转。
后来一想,又觉得不是,若是那人安排的考生,便不会推翻那人的出题,于是才放心给了“十”的评判。
亲自批阅后,罗页文扯起卷子交给了微胖判官,挥手示意就这样,后者领卷退下,回了自己位置上继续批卷……
又数天后,当所有考卷全部判卷完毕,要正式罗列会试排名时,四房主考官终于在庭院中碰面在了一块。
罗、李、楚、耿四位大人相视哈哈大笑,忙完了最紧张的判卷,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
李大人问:“各房头名想必都出来了吧?要不,好文共赏,咱们先开各房的头名?”
罗大人指着他笑道:“你前些日子拍案叫绝,整个院子都听见了,必是有所得,心里按捺不住了吧?”
几人齐哈哈。
笑归笑,事还得办,按李大人说的办并不误事,更不违规,何况大家也确实想看最好的。
于是四房又再次按照规矩合一协作,所有考卷都搬运到了一座大堂内,登记造册的东西也都准备齐全了,人员聚集在了一起,各自分工。
四位主考官又凑了团,不过都拿了一份卷子,一起放在了一张案上,李大人指着自己地说道:“你们的字多,一时间看不完,来,都先来看看我的。”说罢自己还让开了,给三人腾了空间。
另三位大人当即挤在一起,脑袋往中间瞅。
“哟,李大人竟给一首诗判了个满十。”
“呵呵,谁也别说谁,你看看,四份考卷都是满十。”
“没想到啊,本科会试四房居然都不留余地,都给出了判满分的卷子,罕见!”
“朝天阙……咦,有点意思……”
“一朝入得君王殿,了却生前身后名……一朝入得君王殿,了却生前身后名……”
“好一个《朝天阙》,题指‘功名’二字作诗,却用短短四句写出了一生,连死后也不落,却又在题范之内,好诗!判满十不为过!”
闻三人言,李大人捋须摇头,洋洋自得状。
“咦?”罗页文忽流露惊悚神色,指着东南西北拼一块的四份考卷,“你们看字迹,是我眼拙吗?我怎么感觉这四份卷子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话一出,另三位赶紧细瞅辨认四份考卷的字迹,不看还好,越看越像。
别说他们,连旁听的下官也忍不住围了过来。
李大人忍不住伸手拿起了两份卷子,把两边文字彻底靠在了一起做对比,比着比着嘴里嘀咕,“是很像,至少这两份似乎真是出自同一人。”
第82章 天之骄子
四份卷子都被几人拿了起来。
字迹反复被辨认后,耿大人唏嘘,“哪是什么很像,分明就是!你看这相同的字,书写笔道一模一样。”
这话令现场一片安静,四位大人更是相视无语。
更多的是惊疑,不敢相信四房的头名都是出自同一人,问题是四房对这四份卷子都给出了满分,这意味着什么?
这种会试的评分是有一定讲究的,拿到四个“劣”的自然是落选了,拿到四个“中”也只能算是四科都刚刚合格了而已,不意味着你就考上了,而且很大的可能是落榜了。
想也能想到,四门科都只考了个及格而已,就想成为贡士不成?
拿到四个“良”的,概率上有可能通过会试上贡榜,结果还要看达到这个标准的人多不多。
拿到四个“优”的则毫无疑问了,肯定入贡了。
但一个人把四题都考出刚好一样结果的可能性很小,四题得分肯定会有高低起伏的差别。
规则上又会有另一种区别对待。
譬如“优”有九、十之分,大多得优的人都是九分,不是特别杰出的一般是不会给十分的。所谓文无第一,容易引来争论,所以文字上的比较,极少给满分,给满分是极罕见的事情。
所以,谁能拿到一个满十的“优”,其它三题只要达到“中”的标准,达到了及格的标准,就上榜了,就入贡了。这有个说法,各方面都不差,且精通一道,是朝廷用得上的人才。
一个满分,加三个及格,就能入贡了,四个满分还用说吗?
当然,目前只是字迹像,只是估计大概率上是一个人的卷子,在真相揭露之前谁也不敢笃定。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嘚瑟的,还看什么答题内容,都没了心思去看。
楚大人已经是挥手指挥道:“快点快点,赶快开名,看看是谁。”
耿大人忍不住问:“万一真是同一个人怎么办?”
罗大人苦笑,“都已经进入登记造册这一步了,四道答题都已经凑在了一起,还能因为怀疑是同一人笔迹就改判不成?真要这样搞了,朝堂上能骂死我们,等着下狱吧,天下士子的口水也能淹死我们。”挥手,“开吧,开名吧,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能同时占了四房魁首的天之骄子出现!”
闻听此言,另三位主考官皆颔首,立刻示意随堂官过来开名。
随堂官立刻拿了小银刀过来剖开卷子糊名,宫中派来的校书郎执笔在旁做好了登记的准备。
先开的是策论的卷子,随着糊名揭开,只见上面写着:列州梁陶县,阿士衡!
“阿士衡……”旁观的主考官中有人嘀咕念着。
校书郎当即将看到的考生名讳及某一卷的评分记下了。
又开赋论卷,一看那露出的名字,四房总裁立刻面面相觑,没错,果然是同一人。
再开经史卷,露出的地名和名讳依然与之前相同。
“嘶!”大学士罗页文已是倒吸一口凉气,掐着胡子惊叹,“如此才子,不该是无名之辈,之前为何不曾闻名?”
诗词卷最后开的,糊名处依然是规规整整写着的那八个字:列州梁陶县,阿士衡!
现场凝滞的气氛突然如爆炸一般,围观者突然间就是一片哗然。
尽管事前已经隐隐知道了结果,可四房主考官还是被震惊的久久难以开口。
“天呐,还真是出自同一人!”
“会试当中,四科同时考满分的举子,你们可曾见过?”
“到哪见去?据史载,锦国开国以来,出现过两个,这应该是第三人!”
“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竟然被我们给撞上了。”
“还好,有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了,否则非要怀疑我们在作弊不可。”
“看你这话说的,罗大人呐,就算是作弊,也不敢给这么高的分数啊!哪个作弊的考生敢要?”
“今日之后,此子必将名扬天下!我等恰逢其会,幸甚至哉!”
贡院内的轰动外界不知,轰动过后也不能耽误罗列排名的正事,不能耽误放榜的吉日。
所有考生的糊名揭开后,四卷分数合一后,达到了及格标准的有八千多人。其中有大量的重叠分数,譬如很多人考出了二良二和的。没关系,再按策论、经史、赋论、诗词的顺序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