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屏幕一闪消失。
沈昼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止疼片就着冷水咽下去,没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是个星期天。
在外奔波久了,沈昼几乎已经没有了工作日和周末的观念,他的信箱里还躺着米贞的“威胁”,扬言他要是再不回去就把他从律所除名,沈昼看着那条短讯笑了起来,可是那笑一会就变了味,多出几分无奈的苦涩。
他该庆幸今天周末,否则靳昀初和暮少远不可能在家。照旧先关照了一通靳昀初的身体状况,靳总参被问得不胜其烦,混乱摆了摆手道:“你要是来蹭饭的就闭嘴,就算你不这么关心我我不会饿着你的。”
沈昼只好道:“虽然您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我确实不是来蹭饭的。”
靳昀初抿起嘴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道:“你要这么说,那一准没好事。”
“也不能说好事,也不能说坏事……”沈昼模棱两可地说着,往书房望了一眼,暮少远似乎在里面,“西泽尔呢?他不是回北斗星了。”
靳昀初漫不经心道:“在加班。”
沈昼“啧”了一声:“您两位在家过周末,让西泽尔加班?”
“不然呢,”靳昀初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他小男朋友又不在,谁和他一起过周末啊,还不如加班算了。”
“……”
“对了,”靳昀初压低声音,“小林怎么样,你有他的消息吗?”
沈昼摇了摇头:“为了避免行踪暴露,现在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他。”
靳昀初轻轻地叹了一声:“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坏了,但竟然还是让我觉得无从下手……”
沈昼心想,等下听我说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境况会变得更坏。
果不其然,在他说出刺杀杜宾德先生的真正凶手是桐垣时,靳昀初惊讶得张大了嘴,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连问了两次“谁?你再说一遍”这样的话。
“所以这才是联邦调查局为什么一直未能侦破这件案子的原因,”沈昼感慨道,“他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
“那你又是怎么注意到桐垣的?”靳昀初大为好奇,“如果是我,我大概率也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谁能想到,银幕上美丽脆弱、犹如娇花的女明星,竟然会是刺杀大人物的凶手?
沈昼只简单地说自己找到了桐垣曾经的助理,并没有提起neo,最后道:“可以确定杜宾德先生遇刺背后的谋划者应当就是现任总统拜厄·穆什,桐垣是在为他行动……桐垣那边我会看着,我今天来找您,主要是想说另外一件事。”
“什么?”靳昀初缓慢而狐疑地挑了一下眉,刚才那种“不是好事”的感觉愈发强烈。
“李政元帅。”沈昼低声道,“他很有可能,参与了刺杀杜宾德先生。”
靳昀初的眼瞳骤然一缩。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最初的错愕过后,她竟然对这个答案也并没有多惊讶。因为在这之前,她早已和李政爆发过数次争吵,在丛林之心和研究委员会的问题上,他们意见相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但我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沈昼开玩笑似的,略带嘲讽而揶揄地说了这么一句,“毕竟指控舰总元帅也是一项不轻的罪名。”
靳昀初嗤笑:“你上一句还在为联邦总统定罪,现在竟然会觉得指控舰总元帅罪名不轻?”
沈昼摊手:“好了,虽然我很想蹭饭,但是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了。”
靳昀初并未挽留他,事实上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将沈昼送到门口,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这么着急就回去了?”
沈昼却摇了摇头:“我得去找西泽尔。”
靳昀初诧异道:“我以为你已经告诉过他了。”
“还没有。”沈昼说。
一直以来,neo都在避免见到任何穆赫兰家的人,虽然她看起来对桐垣的态度嫌弃又尖刻,但是沈昼想,在她心里,大概非常非常在乎这个妹妹。如若不然,怎么会冒险去霍姆勒找她,怎么会有求必应地帮她报仇,又怎么会将她送到中央星圈来?
西泽尔恐怕早就猜到了neo的身份,正是因为如此,沈昼才不知道要怎么对他述说这件事。
他在军部楼下徘徊良久,一直等到西泽尔快下班才给他通讯,西泽尔疑惑道:“你专程在这等我?”
“嗯。”沈昼点头,“我找到刺杀杜宾德先生的凶手了,来和你说一声。”
西泽尔顺着他的话问:“谁?”
“桐垣。”沈昼道。
他说出这个名字后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泽尔,但是并未从他脸上捕获到“惊讶”、“不可思议”这一类的神情变化,他显得很平静,冷翡翠一般的绿眼睛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沈昼笑道:“你怎么跟neo似的,一点也不惊讶。”
西泽尔答:“在我知道她曾在霍姆勒生活过,而且杀死一名猩红侦探后,我就应该明白,真实的她和我印象中的艾黎卡大相径庭。”
“不仅如此,”沈昼笑着摇头,“真实的她和你此时印象中的也有很大差距……这是neo告诉我的。”
西泽尔微微挑眉:“neo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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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呢?”暮少远从书房出来,只看见靳昀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抱着手臂上一动不动,眉宇微褶,神情肃然。
“走了?”
靳昀初这才抬起头来:“走了。”
暮少远道:“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吃饭,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靳昀初低声道:“他说,老李参与了杜宾德总统的刺杀。”
暮少远的眉头遽然皱起,如同山岳般沉沉地压下来,沉声道:“确定吗?”
“没有直接证据,但我觉得大概率没得跑。”靳昀初深叹了一口气,眼底似乎浮动着无奈,“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次和老李吵架?”
“哪次?”暮少远道,“你和他吵架的次数可不少。”
“很久之前那次。”靳昀初闭了闭眼睛,“好多年前,研究委员会的议案在《九一法案》颁布后第一次出现在议会上,那时候杜宾德还活着。”
暮少远点了点头:“我记得。当时你说,老李对这份议案态度暧昧,但我们认为,按照杜宾德的执政风格,只要还在他的任期之内,研究委员会恢复独立实验立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没过多久,杜宾德就死了。”
靳昀初冷然道:“现在我们知道杀了他的凶手就是拜厄·穆什,而老李,很有可能参与其中。”
靳昀初的思绪一瞬间回流,回到当年她刚到白塔区任职的时候……回到陆川号出事故后,她在医院睁开眼的时候……回到,宪历四十二年的春天,她第一次因为研究委员会和基因试验和李政争吵的时候。
这些记忆像是飘在空中的气球,无人牵引,于是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她终于意识到,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被自己尊称为“老师”的是这个人。
“既然没有直接证据——”
暮少远的话没说完就被靳昀初打断:“我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暮少远伸出去阻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于是一条通讯从北斗星出发转瞬便抵达了首都星,李元帅正从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时,终端的通讯灯刚好亮起。
“昀初?”他有些惊讶道,“怎么了?”
通讯屏幕如同一方屏障般展开在他面前,靳昀初问道:“你在首都星?”
“今天不是周末么。”李政笑呵呵道,转身去了书房。
靳昀初的神情称不上和善,按照李政对她的了解,靳昀初绝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并不是说她胸无城府,只是她从来性格高傲,大部分时候不屑于伪装自己的情绪,也懒得和你虚与委蛇,如果你从她脸上看见了什么神情,那就是她想要对你表达的意思。
譬如此刻,她看起来阴沉冷肃,竟然活脱脱仿佛暮少远上身。
于是李政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靳昀初道:“我一直很好奇,明明你也是当年‘启示录计划’失败的亲历者,甚至见证了《九一法案》的诞生,为什么你和奥布林格·穆赫兰对待基因实验的态度会完全相反?”
李政愣了一下,诧然道:“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靳昀初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难道只是因为穆赫兰的妹妹是‘启示录’的首席科学?你没有一个妹妹直接参与到这个实验计划中去,所以觉得是基因实验室无所谓,是吗?”
“昀初。”李政叫了一声,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靳昀初冷冷地笑了一下,但这个笑容之中并没有蕴含任何笑意,“我想说,因为你支持基因实验,所以就和拜厄·穆什为伍,杀了杜宾德?”
李政神情骤变,声音凌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还没到头脑糊涂不辨是非的地步。”靳昀初讽刺道,“反倒是你,年纪大了就老眼昏花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李政阴郁地质问,“是谁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靳昀初一字一字道,“老师,你有没有参与到刺杀案里去——在杜宾德死之前,你知不知情!”
“是你自己调查的?”李政盯着她,通讯光屏幽蓝的光倒映在他浑浊的眼睛中,仿佛暴风雨前跌宕的铁灰色海洋,“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了,这没有意义。”
“意义?”靳昀初抬起眼皮,她眼中满是嘲讽与不可置信,“那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在通讯之前还在想,也许是我搞错了,或者你只是被利用了,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现在看来,错的是我才对。”
靳昀初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鼻音:“哈,我也会犯这样的错,我甚至在心里为你狡辩过!”
“昀初!”李政喝了一声,他咬着牙,苍老的脸庞微微抽动,“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头一次,被自己的学生指责,只有你,也只有你会这样对我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吗?”靳昀初凑近通讯屏幕,语气咄咄逼人,“我说错了吗,为了目地不择手段,杀死一个只是与你政见相悖的无辜者?!”
李政看着她半晌,最终像是泄气了一般跌坐在椅子上,道:“你没有说错……都没有错,我确实早就知道,还给他们提供了便利和帮助,是我,我杀了约翰·杜宾德。”
靳昀初似乎不再想看见了他,闭着眼睛扭过头去。
一分钟后又转回来,她抬起手,似乎是一个要打人的姿势,手臂毫无障碍地从通讯屏幕中穿了过去,她握紧的拳头又张开,五指无处安放般抓挠了几下空气,最后无力垂下。
“老师,”她轻声道,“当你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师’了。”
李政的眼神震动了一下,有万千的情绪在眼中流淌而过,但转瞬之间,俱化作一片沉寂的灰烬。
“我本来应该立刻断掉通讯,然后和你从此不再往来。”靳昀初平静地道,“但是我做不到。”
“我应该愤怒的指责你,质问你,但我也做不到。”
李政张开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仿佛有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竟然一个字也不说出口。
“这件事好像没有对和错,对吗?”靳昀初问他,但她微微低着头,眼睫垂落,像一片寂寞的雪花,她喃喃地说着,又仿佛是在问自己,“但我最后还是想问你一句,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李政笑道,这一刻,他仿佛又变成了平和、刀枪不入的舰总元帅,他如同一座雕像般,“我很少有什么后悔的事情,昀初,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在你毕业时将你留在了白塔区;二是促成了李纾和朵莉丝的婚姻。”
“这不是你的错。”
“但现在的结果,就是我一手促成的!”
靳昀初咬着牙:“基因实验也不会是你想要的答案!”
“但我认为是!”李政抬高了声音,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至少也应该试试。”
到这里,他们的通讯无疾而终。
通讯光屏空荡荡的悬浮在空中,直到超出了最大时间限制而自行关闭。李政靠在椅子上,如同崩塌的山峦般,身躯往下滑了几寸。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正在流逝的生命。
他远没有在靳昀初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硬,他总觉得自己是在垂死力争。拜厄·穆什说什么,新基因可以改变人类,但不论新基因能改变谁,都不会是他。他只是……不想在余生里留下遗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