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在凄迷的雨夜里,霓虹躲在雨幕背后,匍匐那些阴兽一般的建筑身上,而那些建筑,大多幻化成了虚影,和黑夜重叠。
今年首都星的秋季多雨,夜半时候街上无人,敏斯特的边缘地带竟然显出几分恍惚如同占星城的气质,通讯刚一连接成功的时候,楚辞以为沈昼在雾海。
“反正迟早都是要说的,”他倒是对前天那场炸开了锅的记者发布会没什么特殊看法,称得上心态平和,仿佛当众爆料的不是他,“勃朗宁一个人知道,不如全联邦的人都知道。”
沈昼笑着摇了摇头:“他,连带着整个基因控制局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你这样把他往绝路上逼,当心他狗急跳墙。”
“你也说了是狗急跳墙,”楚辞语气平静,“我会怕一条狗吗?”
“我说的不仅是狗,还有狗背后的主人。”
楚辞顿了一下,道:“靳总和穆赫兰伯父都这么说过。”
“那他们有说,背后那位是谁吗?”沈昼随口问。
楚辞摇了摇头:“他们怀疑拜厄·穆什。”
沈昼道:“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可也只是怀疑。”楚辞强调道。
“是啊,”沈昼叹了一气,“勃朗宁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证据,所有的猜测和指控都需要有证据来佐证。”
“对了,”他提醒道,“你这段时间注意安全,调查局和检察院的态度都还不明确,这件事现在还是悬而未决的状态……你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会备受关注。”
楚辞看了通讯屏幕一眼,慢吞吞道:“你觉得,他们会杀了我吗?”
沈昼“啧”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憋着笑道:“要悄无声息地杀了你,好像确实有点难度。”
“而且我就在家里,”楚辞道,“谁会傻到跑进陆军元帅府杀人啊。”
沈昼意有所指地道:“他们会知道你和穆赫兰元帅的关系,也会猜出你是谁。”
“猜出来就猜出来。”楚辞无所谓道,“难道我还需要谁来拯救吗?”
沈昼低低地笑了一声,心想,真是狂妄啊你小子。
但这已经不是十年前,楚辞不会再因为逃命而流落到被人口贩子拐卖,现在的他大概只会对将人口贩子团伙连锅端了。
就像沈昼,从边陲小星球上失踪的无名小孩追查到联邦总统刺杀,他想要的真相,从一个人的命运到牵系整个联邦的动荡,如果你问他,他也会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这是他们的血和生命,汹涌的奔袭而来,融入他的血管,藏在他的心脏。
他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王斯语像风雪天一样寂静孤独的眼神,想起科洛说“我帮你去问”时的神情,甚至会想起蕾妮,想起他的父亲。这几天他总是回想起他们,他们的声音……话语……每一个细节,他庆幸自己记性好,也痛恨自己记忆力这么好,明明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事情,但只要稍一回想,就刻骨铭心的清晰。
“我说真的,”沈昼笑着道,“你注意点,我不能再承受失去谁这种打击了,我会疯掉的。”
而楚辞扮了个鬼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不会的。”
他断掉通讯后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几秒钟,才揉了揉眼睛,走回卧室。
“你醒了?”他问西泽尔,“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睡着。”西泽尔道。
“为什么没睡着啊?”
“不知道,”西泽尔拉着他的手,将他拽进了怀里,“可能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刚才在和谁通讯?”
“沈昼。”
西泽尔挑眉:“说起来,他去什么地方了?我昨天找他的时候,通讯也没有连接成功。”
“他就在首都星,但是我估计除了neo没人能找到他。”楚辞耸肩,“他去调查剩下的事情了。”
“他来问你白天的事?”
楚辞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叫我注意安全。”
“算啦,”他从西泽尔怀里挣脱出来,“还是先睡觉吧,说不定明天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西泽尔挨着他躺了下去,喃喃:“真是多事之秋……”
同一时间,雾海,三星。
联邦腥风血雨,新闻和信息都处于爆炸的状态,这些消息并未传到雾海,或者说哪怕雾海人知道了也毫不关心,谁刺杀了联邦总统、基因控制局局长犯下了什么罪行,对他们来说还不如悬赏墙上今天又新增了那些大额悬赏来得更有吸引力。
可是今天的悬赏墙毫无变化,甚至很久过去了,连一个增加的红标都没有,半夜在小酒馆里喝酒的赏金猎人或者各类商贩们缺少了吹牛逼的素材,都觉得索然无味,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又翻腾出一些陈年的传奇故事来。
传奇故事的头号主人公,必然是那位排名第一的赏金猎人,林。
到了半夜,酒客们都喝得微醺,也就没有刚入夜的时候那么忙碌,小酒保倚在吧台背后,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一块脏兮兮地抹布划拉着台面,注意力却完全不再工作上,临近吧台的一桌两人,正在声气高昂地辩论林到底拿了多少个红标。
酒保刚来三星没多久,相比较于他所出生的那个巡回空间站来说,三星简直可以宇宙化大星球,这里繁华、喧闹,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层出不穷,陆离的霓虹灯更是让人眼花缭乱。现在的工作是老家运输站的大伯帮他找的,他很喜欢,因为在酒吧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听见各种各样的故事,这是他在老家时完全没有听说过的。
而在那些被星际流浪客们无限夸大的故事中,他最喜欢听第一猎人的故事。
不论讲述者将故事情节吹嘘得多么离奇,都不会有人反驳,小酒保可以如痴如醉地听着一个又一个精彩凶险的故事,早上下班后回去也做一做自己变成那样厉害的大人物的梦。
“林已经三年零四个月没有出现在悬赏墙的红标榜单上了,没有他的悬赏墙一点意思都没有。”一个脑袋上有刀疤的男人惋惜道,仿佛没能上红标的是他自己。
“确实,”刀疤头的酒友,一个雀斑脸、身材玲珑小巧的女人应和,“他不在,其他赏金猎人完全都是小打小闹。”
“我还记得他当年来三星的时候,”刀疤头砸了咂嘴,用一种又是忌惮,又是兴奋的语气说道,“那只能用‘盛大’这个词来形容了吧?但凡是悬赏金高一些的星盗,全都吓得屁滚尿流,要么躲在旅店里不敢出来,要么连夜逃离三星,大家都说,那段时间是三星最安全的一段日子,哈哈哈哈!”
酒保认得刀疤头,他是三星本地的情报贩子,也是这间酒吧的常客,相同的话酒保已经在他口中听过数回,但是每次都听不腻。
“他后来还来过三星么?”酒保忍不住问。
“也许来过,但我们都不知道。”刀疤头喝得有些醉了,摇头晃脑地靠在椅子靠背上,故弄玄虚地道,“没有人见过他,因为看见他的人,都死了。”
“他也从来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除非他想让你知道自己来过。”
“所以啊,”刀疤头缓慢地转动自己的脑袋去看了酒保一眼,重重地重复,“他来没来过三星,来干什么,谁都不知道。”
“不过,林已经很少再去狩猎了,就算狩猎应该也不会来三星,前段时间凛坂公司的人来过,三星那些高悬赏的大星盗都闻风跑光了!”
“约兰港的老张呢?张志和?张志和!怎么今天不见他来,他不是经常吹嘘自己是凛坂公司的人么?”
“得了吧,他还说自己是凛坂公司高层的亲戚呢,”有人嘲讽道,“他要是能有这样的亲戚,能混得和乞丐一样惨?”
“不过林好像和凛坂公司有仇。”
话题又回到了林身上。
坐在墙角的独眼说道道:“和他打交道的都是些大人物,我上次听说他在占星城,就是去找卡莱·埃达的。”
雀斑脸女人道:“他的确不再狩猎了,但是军火生意还在做,不过就像你说的,买家都是大人物罢了,卡莱·埃达应该也是生意伙伴之一吧。”
喝醉的刀疤头还在念念叨叨:“林为什么跑去做军火生意了,赏金猎人多有意思……”
“我看你喝糊涂了。”雀斑脸女人白了他一眼,“他是圣罗兰人,圣罗兰有几个不卖军火的?”
“说得这么好听,你为什么不去做赏金猎人,还要继续做情报贩子?”
“情报贩子都指不定哪天忽然被人杀了,”刀疤头骂骂咧咧,“更别说赏金猎人——你记得下桥的克罗埃吗?他就被杀了,谁干得都不知道……”
雀斑脸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前几天还看见他了。”
“就在昨天,死在下桥的渡口,我去找他要送单费,没想到他死了……这一趟又白干了,公寓的老板娘说他还欠着房钱呢。”
雀斑脸“啧啧”地叹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几分怜悯。
就在这时候,酒吧的门开了,但是三星的重金属音乐比空气还要浓郁,再加上三更半夜大家都喝的醉醺醺,因此几乎没有人注意道走进来的新客。
那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他进来后直奔吧台。
而待看清楚他手里握着的枪,原本打着瞌睡迷迷瞪瞪的小酒保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他咽了一口唾沫,道:“请问,要喝,喝点什么?”
那人低下头,酒保才发现他有一双罕见的银色眼睛。
“我找人,”那人说道,“叫钱浩的请报商。”
旁边桌上的雀斑脸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戳了戳刀疤头的胳膊,低声道:“喝的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那个银色眼睛的男人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让雀斑脸遍体生寒,她直觉这人不好惹,一时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那里。
“钱浩?”银色眼睛的人淡淡问道。
雀斑脸女人咬着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听见那人兀自道:“我是艾略特·莱茵,我找钱浩打听一些关于克罗埃的事情,据说他是克罗埃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克罗埃……”雀斑脸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觉得艾略特·莱茵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熟,她拧着眉仔细回想,刀疤头钱浩却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林之类的话,雀斑脸眼珠子猛地一瞪!
莱莱莱茵!不就是那个和林一起拿下第一悬赏的赏金猎人!而且据说他还是个猩红侦探!
雀斑脸喝酒喝得有点懵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刚才准备叫上钱浩离开的想法有多蠢,他们根本跑不掉。
她磕巴地道:“我这就,这就去拿醒酒药。”
他话音刚落,莱茵敲了敲吧台,机灵的小酒保立刻拿了醒酒药递过来,雀斑脸连忙接过来塞进了钱浩嘴里,一会,钱浩就酒醒了。
“怎么了?”他还一脸懵,“我刚喝醉了?”
“就你这酒量!”雀斑脸狠狠地等了一眼,对莱茵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您想问什么……”
莱茵看向钱浩:“你最后一次见到克罗埃,是什么时候?”
钱浩下意识答:“前天,不,昨天早上。”
“你去见他做什么?”
“啊?你为什么要问这——”钱浩话说了一半就被雀斑脸揪住腰间的软肉掐了一下,他疼得“嘶”了一声,回过头见雀斑脸拼命对他使眼色,多年酒友还是有几分默契,钱浩摸了摸鼻子,转过来继续道,“他让我帮他去交货,说他有别的事。”
“什么事?”
“不太清楚,”钱浩无处安放的手又挠了挠脑袋,“但我觉得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吧,因为他这个人很爱钱,那天他让我去交的消息单主多开了一成的送单费,他答应把那一成的送单费给我,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花钱雇我帮他跑腿……”
“他最近都在做什么活儿,去了什么些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钱浩偷偷看了莱茵一眼,随即立刻改口,“知道一点,他最近在跑的就是雇我去送的那个单子,是水城药厂老板的三公子下的单,但是具体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呢?”
“还有……”钱浩几乎要绞尽脑汁,而后恍然大悟道,“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艾略特·莱茵又问了几个问题,钱浩都乖乖答了,莱茵“嗯”了一声,起身离开。
他走后,钱浩喃喃道:“这家伙谁啊……”
雀斑脸怔了好一会才道:“我们以后还是少乱说那些大人物得好,说不定,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他们听见了……”
艾略特·莱茵离开小酒吧,走到轨道桥的拐弯处,弯腰钻进了一辆轻型卡车里,驾驶位上坐着冯·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