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平静地道:“相比起所提斯的记忆,颂布的记忆要更混乱扭曲,许多记忆就算经过分析也还是都断断续续的。”
他停顿了一下,道:“他在自由彼岸确实受到了朱叶的庇护,所以莱茵先生的推断是正确的,朱叶、老钟、康维、颂布这几人都是西赫女士的手下,只不过朱叶的级别跟高一些,颂布也是直接找了她——他们似乎是在一次运输中认识的——她用‘绿色通道’将颂布送走,使其躲避了西赫女士的追杀,老钟和康维不过都是朱叶手下的喽啰而已。”
“难怪颂布会躲藏在二十六层的秘密港口,”楚辞若有所思道,“如果是朱叶将他送走的话……朱叶接手了二十六层港口被毁之后的运输工作,她知道二十六层的秘密港口位置一点也不奇怪。”
西泽尔点了点头,接着道:“而颂布之所以被西赫女士追杀,是因为那个叫拉莱叶的小女孩从他手里逃脱,而他未能将其找回去,超过了限定的时间之后,西赫女士就将他列入了杀戮名单。”
楚辞惊道:“他没有找到拉莱叶?”
“是的,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找到拉莱叶。”西泽尔露出沉思的表情,“他的记忆里一直在重复着这件事,直到他被西赫女士下了缉杀令,他也没有完成这项任务。”
“可是,”楚辞皱眉,“我在卡斯特拉的主卫三遇到他的时候,他带走了拉莱叶——”
“然后半路上,那个小女孩又逃脱了。”
“为什么?”楚辞疑惑道,“拉莱叶只是个几岁的小孩,为什么能屡次从职业杀手手中逃走?”
西泽尔缓慢道:“根据颂布的记忆……她似乎,对麻醉剂和镇定剂免疫,而且具有一种能力。”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楚辞追问:“什么能力?”
“似乎可以控制他人的行为。”
楚辞的眼瞳微微滞了一瞬,半晌,他低声道:“或许那不是控制别人的行为,只是精神力的深度干扰和操纵。”
他在心中默然补上了后半句,我也可以。
“还有,”西泽尔迅速将这个话题替换了过去,“我在颂布的记忆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我猜测那应该是西赫女士,但是他的记忆带着非常强烈的感情波动,而我根据他那段记忆的时间推算……”
他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我们离开锡林后不久。”
“楚辞?”他叫了一声。
楚辞如梦初醒般,眼中弥漫着一层迷雾,他道:“我能看到那段记忆吗?”
西泽尔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将颂布记忆编辑过了,虽然你从来没有精神分析过,但……可以试试。”
他详细地向楚辞讲述了浅层景森分析的要领,本来想让楚辞先尝试一下,却不想他直接便将自己的精神力网和精神成像仪连接,西泽尔无奈叹了一声,只好等他分析完毕。
……
楚辞沉在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中,就像是搅混了一塘泥水,灰黄的、泛着腥气的混沌之中,有一个白色的瘦长身影在说话。
可是她说了什么,楚辞一句也听不清,他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颤抖,好像是他的身体,又好像不是,是另一个人的意识。
他在恐惧。
这种强烈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一波一波冲刷着颂布的精神世界,哪怕已经隔了这么久,哪怕它已经成为了记忆芯片中的信息片段,可是经过精神仪器解析之后,这种恐惧的感觉甚至可以影响到分析者。
然后,那个瘦长的、如同鬼影一般的白色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楚辞看见了她的脸。
和数年前他在焚毁的案卷中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一样,和颂布看到被自己杀死的人死而复生的时候一样……数年后,现在,这张脸以一种鬼怪般奇谲的方式再次被他看到。
而他的的反应,竟然和颂布的记忆中如出一辙。
那是……本该和锡林星一起葬身的,斯诺朗医生!
第377章 月亮树(上)
“……楚辞?楚辞!”
他仿佛听见有人叫他,在这混沌的、充满了恐惧的精神世界中,光和影子都模糊不堪,像是扭曲而抽象的画作。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是颂布的记忆却越来越扭曲,最后变成了颜料混乱的调色盘,楚辞不得不从他的记忆里离开。
回到现实之中,楚辞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仿佛不太适应正常世界整齐合理的线条轮廓,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看着西泽尔道:“刚才是你在叫我?”
“你……”西泽尔朝着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可是动作突兀地就那样停在了空中,他似乎很犹豫,和他未出说出口的话语一般。
“我怎么了?”楚辞问。
他微微往前迈了一步,握住了西泽尔的手。
“你刚才在发抖。”西泽尔道,“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初次精神分析,不能适应精神世界的扭曲?”
“都有,”楚辞道,“都有。”
西泽尔刚要开口,楚辞却道:“我们回去吧。”
“……好。”
西泽尔找了丹蔻的熟人,将仪器室的电子码还了回去,两人走出医院,却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一路都很沉默。可是西泽尔看得出,楚辞一直在走神,直到回到丹蔻的旅店,他也还是心不在焉的。
“我去找你要说什么来着?”他自言自语道,“哦对,你的假期。你的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要不去一趟二星,然后就回联邦吧?”
西泽尔点头:“好。”
“那等雨多过来,我和他说点事,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楚辞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西泽尔讶然道:“你去做什么?”
楚辞“哦”了一声,才退回来:“我忘了楼梯在那边。”
他去楼上休息了一会,下午和撒普洛斯从占星城运输卖给凯特兰的军火过来,凯特兰早就派人等在了港口,交付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凯特兰也非常爽快的付了剩余尾款,雨多喜滋滋的带着刚收的款去找林老板。
“您找我有事?”雨多好奇道,“我刚从港口回来,就立刻过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楚辞道,“就是昨天夜里南半球打了一仗,慕容司令占领了斐勒的几家军工厂,有一家分给了我,你暂时留在圣罗兰,到时候有什么事情,帮忙处理一下。”
“哦,军工厂啊——军工厂?!”
雨多呆愣了半晌,他实在不明白,他不过是离开圣罗兰不到两天的时间,怎么林老板就变出一座私有的军工厂来?
“反正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慕容司令就行,他经验丰富。”
雨多恍然地答应:“……好。”
叮嘱完军工厂的事情,楚辞又去找艾略特·莱茵告别:“……我后天就要回联邦了,不够新学期要到九月份,您如果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莱茵玩笑道:“你可能雾海学历最高的赏金猎人和军火商。”
楚辞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
他和西泽尔回二星的时候照旧没有提前告诉南枝,以至于南枝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惊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楚辞笑道:“您不希望我回来啊?”
“当然不是,”南枝从厨房里走出来,道,“只不过沈昼neo昨天刚走,你又忽然出现,我确实没有预料到。”
“您预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南枝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叹气:“是啊。”
她合上厨房门,小酒馆老旧的柜台因为多年的使用和擦拭,台面逐渐变成了一种温润醇厚的深红色,南枝解开围裙扔在一边。其实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但她似乎对这些琐碎的家务事有执念,有时候不厌其烦的重复数道酿酒工序,可惜精心酿造出来的酒却并没有多少顾客光临,哪怕是在二星,也很少有人知道巷子尾开着一家小酒馆,于是那些酒液大多进了冯·修斯的肚子。
小橘子坐在楼体上编花绳,neo留了一个人偶给她,她正在编的花绳据说是娃娃裙子的腰带。
楚辞过去弯下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却只是抬起头看了楚辞一眼,就继续认真自己的工作。楚辞只好顺势坐在了她身边,倏而开口道:“我以为您不会同意让neo去中央星圈。”
“我巴不得她赶紧出去走走,”南枝用围裙擦了一下柜台台面,语气感喟的成分居多,“那孩子天天窝在小房间里,这么好多年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南街的市场,还是半年才去一次,我真担心她会不会有一天忘记怎么走路,怎么说话。”
“她没有再回去过她之前住的那个小星球吗?”
南枝笑着摇头:“好像没有了,真是的,我都已经忘了那个星球叫什么……”
她回过头看向敞开的店门之外,巷子的墙壁上已爬满了绿色的苔藓,每每到夏天,就浓翠欲滴。从这个方向还可以看见巷子口那颗歪脖子树,这么多年过去,它仍旧顽强地活着。刚吃过下午饭,西泽尔正在后院帮冯·修斯换二楼房间窗户的密封层,当然,具体工作由冯·修斯完成,西泽尔只是个打杂的,因为楚辞提起预警过他西泽尔的动手能力很糟糕,冯·修斯就勉为其难地让在场长得最高的西泽尔为站在升降脚架上的他递东西。
于是后院隐隐船传来一些敲打的响动和极其模糊的说话声,南枝忽然觉得,这一刻连时间都很安静,安静到她没有由来的想起了她刚到二星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的她厌倦了隐秘和危险,想要逃离争斗的漩涡。而多年之后一个平凡的黄昏,她再想起过去,就觉得好像隔了几重光景。
“您在想什么?”楚辞问。
南枝微微一笑,道:“我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来你小时候……小橘子小时候,沈昼刚过来的时候,还有neo,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楚辞低声道:“真的只是一转眼吗?”
“当然不是,”南枝的目光似乎很远,“只是都过去了,所以觉得好像只有一转眼。”
正说着,冯·修斯拖着升降脚架从后院进来往仓库走去,边走边得意地道:“这下好了,今年冬天再降温也不用担心窗户被冻碎了。”
楚辞往后院的方向瞥了一眼,没有看到西泽尔,从仓库里出来的冯·修斯道:“他上去了。”
楚辞“噔噔噔”上楼,跑回房间里一看,果然盥洗室门紧闭着,他坐在地毯上看着窗外葳蕤的树冠因为无人修剪而长成了疯狂的形状,过了一会,身后传来门开的声响。
他回过头,西泽尔刚洗过澡,身上还有未褪去的潮湿水汽,他讶然道:“你怎么上来了?”
“我没在院子里看到你,就上来了。”
“找我有事?”西泽尔随口问。
“怎么,”楚辞瞥了他一眼,“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西泽尔笑道:“随便找,我随叫随到。”
他走过来,盘腿坐在了楚辞身旁:“明天的天气怎么样?”
“放心,”楚辞道,“晴天,也没有风,星舰起飞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不会耽误你上班。”
西泽尔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这个?”
“上次的教训嘛,”楚辞摊手,“要是这次再晚回去,暮元帅会不会再骂你一顿?”
“应该不会吧……”
楚辞忽然好奇:“在上次暮元帅骂你之前,你还有被别的人教训过吗?”
西泽尔:“……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就是好奇,”楚辞挪到他身边,撑着自己的下巴靠在他膝盖上,“快说快说。”
“有啊。”
“谁?”楚辞眨眼,“我们优秀的西泽尔也会被骂?”
“我爸,”西泽尔道,“他常年觉得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所以经常骂我。”
楚辞:“……你爸这个教育方式好像不太对啊,要是你小时候被他打击到了不自信怎么办。”
西泽尔沉默了一下,道:“那应该也不会,因为我妈总是夸我,夸得天花乱坠,不切实际。”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我小时候很固执,总觉得自己认为的才是对的,所以别人的观点很难动摇到我,嗯,哪怕被我爸骂,我也不会听。”
楚辞道:“这件事你爸肯定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