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抬起头来,他的眼窝很深,鼻梁高挺,看见沈昼后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目光混沌地打量了他几秒钟,才道:“修表?”
沈昼道:“我想买一块女士戴的手表。”
“我这里不卖,”老师傅说,“我只修,不卖。”
“抱歉,”沈昼露出一无奈的微笑,“可是其他的店都没有开门,我找遍了整个楼层,都没有找到我想买的,所以就像挨个店碰碰运气。”
“你来得太早了,”老师傅说,“他们都是要中午才开门的。”
“那我能坐在您这里等一会吗?”沈昼道,“我是从外地专门过来给朋友买礼物的,不能空手回去。”
“随你。”
老师傅继续打扫卫生,他的扫帚扫到沈昼脚下时,沈昼连忙起身让开,老师傅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扫帚立在了门边,忽然道:“你走吧。”
沈昼道:“我只是在这里等一会,等别的店开门。”
“我知道你戴了光折射面具改变了容貌,我不会记住你的脸,快走,出去。”
沈昼有些惊讶:“您看得出来?”
老师傅抓过扫帚横过来:“我不管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出去!”
沈昼面前的老师傅正是从前的吴霖副院长。
大星际信息时代,一个人除非不放置基因环、一辈子不使用智能终端、不出现在城市监控之下,否则必然会留下信息痕迹,哪怕经过处理,也还是依旧会被挖掘出来,只是费力一些而已,但这种“费力”在人工智能可追踪检索的情况下就会变得简单很多,总的来说,吴霖其实是埃德温找到的,得益于过去几年中neo不断给它升级添加的功能程序。
“我是一个侦探,”沈昼低声而快速地道,“我知道您的身份,我只是想向您询问一些关于宪历17年索布仑号远空航行探索任务的细节。”
吴霖横着扫帚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不是那件事?”
沈昼心下一忖便知道他说的大概是那段害他丢了工作的“恋情”,但他面上不动神色道:“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件事,但我想问的只是那次探索任务而已。”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吴霖面无表情道,“一次出了意外事故的探索而已。”
“您对那次任务的探索成果,加纳星系,了解多少?”
“那不是我负责的项目,不了解。”
“那……”沈昼挑了挑眉,轻声道,“如果我告诉您,所谓的加纳星系根本不存在,那次探索成果是伪造的,您会有什么看法?”
吴霖面色大变,他满是皱纹的脸皮几乎不可控制的抽搐着,满目厉色,他一把将沈昼拽进了店里,然后往店外警惕地看了几眼,刚要质问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却听见他道:“您不用紧张,我可以保证来的时候没有人跟踪,周围的城市监控也不会记录我们的对话。”
“你到底是谁?”吴霖沉声道。
“我只是一个侦探而已。”
“侦探……”吴霖冷冷陈述,“私家侦探怎么可能知道远空航行的探索成果?”
沈昼笑而不语,却在心里补充,他不是私家侦探,他是猩红侦探。
他轻声道:“所以您果然对这件事是知情的,对吗?”
“先告诉你是谁,”吴霖将扫帚扔在一旁,慢慢退回到了柜台后,“你是哪里派来的人?”
“我不是哪里派来的,但是我肯定比你想的要知道的多一些,”沈昼想了想,道,“这样吧,您不需要为我讲述什么,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好吗?”
吴霖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航行任务的申请经费并非记录中的13.2亿因特,实际使用应该是要比这个数目少的,对吗?”
吴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申请报批的时候,您和汤马斯院长都从中获得了一些好处?”
吴霖点头。
“之所以伪造加纳星系,是因为本次探索任务的经费是同类型任务的两倍,为了防止后期审查,所以才这么做的?”
吴霖沉默半晌,却还是缓慢的点了点头。
沈昼抱起手臂:“最后一个问题,余下来的去哪里了?”
这一次吴霖干脆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汤马斯背后的人是谁,光靠他自己肯定不敢这么做……但加纳星系的事情,我也只是偶然得知的真相,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敢声张,当年所谓从探索任务里获得的好处,也不过是汤马斯卡了我的项目报批,如果我不这么做,他就会卡着我的研究项目一直不批,当然,我也可以举报他,但是研究项目是有时效性的,如果我要不停的上诉、等待复审,那么一定就会耽误时间。”
吴霖摇了摇头:“这个时间我耽误不起。”
“那您知道舰队的事故是怎么回事吗?”沈昼追问,“旗舰索布仑号出航八年之久,却在回航的途中出了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吴霖沉沉的看了他一眼:“你在怀疑什么?”
他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自顾自道:“我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但我劝你,这些事还是少涉及的好,汤马斯当年也问过我要不要参与,所到手的利益比我干一辈子得到得到的都多,但我拒绝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才保全了一条性命,苟延残喘至今。”
沈昼脑海中劈下一道惊电,他愕然道:“所以那件事……您是被陷害的?”
吴霖沉默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走吧,”吴霖不客气地道,“我今天就会离开这颗星球,换个星球继续生活,我的日子也没剩下多少了,不希望有人打扰我。”
沈昼缓慢的笑了一下,道:“请您允许我在这里坐一会,等到其他的店开门。”
大约中午十一时,钟表修理店对面的一家店开门了,老板打着呵欠推开了店铺门,吴霖抬了抬眼皮,道:“去找老李吧,他人不错,会给你一个比较合适的价格——如果你是真心实意的来买东西的话。”
沈昼站起身打了个呵欠:“谢谢,我当然是来买东西的,专程从外地赶过来呢。”
周一。
“诶,”米贞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沈昼的,“小何有没有给你发邀请函?她的生日宴会。”
沈昼恹恹地抬了抬眼皮,没有答应。
“我这算不算明知故问,”米贞笑道,“她就算不邀请我也一定会邀请你。”
“你才是我们中恒的一把手,还是她的直接上司,她要是想在中恒干下去,难道会不邀请你?”
“有的人还真是铁石心肠喏,”米贞感叹,“人家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你也不表示表示?”
“要我怎么表示?”沈昼打了个呵欠,皱着眉道,“杜锐怎么回事,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要案卷分析资料,懂不懂规矩?案子都给到他手里了,难道还要我替他出庭?他干脆躺着拿钱好了。”
米贞哈哈大笑:“这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是你自己让出去的案子,你就忍着吧。”
沈昼半真半假道:“早知道这样,这案子我还不如自己打,省得他给我找气受。”
“他还能气到你?”米贞惊讶,“他要是能气到你,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沈昼沉默了一会,轻飘飘道:“让他滚蛋吧。”
“怎么,终于忍不下去了?”
“昨天卡罗拉给我打电话了,”沈昼慢条斯理的道,“话里话外意思就是想和你吃顿饭,希望我能引荐一下。”
“是我想的那个卡罗拉?”米贞挑起眉峰,“她找你?”
“她和我是同学,她来替代杜锐,你觉得怎么样。”
“那可太好了,”米贞惊喜道,“杜锐虽然有几分能力,但是心胸太狭窄,他的业务能力还没有到让我忽略他的人品的地步。”
“那我约卡罗拉了。”
“诶,她昨天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刚好是周末,我们正巧一起去吃个饭聊一聊?”
沈昼简短地道:“周末我有事。”
“你干什么去了?”米贞好奇,“我看你怎么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沈昼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精巧古朴的盒子递给米贞:“紫色的给你,檀棕色是给小何的生日礼物,麻烦你代我转交,另外她的生日宴会我就不去了,周四周五正好要出差。”
他说完起身离开,米贞抬手想要挽留,却发现他步伐奇快,背影转眼就消失在了晶体材料墙壁外。米贞低下头,打开了紫色的礼品盒,里面静静的躺着过一只古朴的女士手表,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之下,金属表链的锐光一闪即逝。
沈昼揉了揉太阳穴。
三天不眠不休瞎折腾的结果就是今天早上来到律所就开始头疼,幸好今天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一到下班时间他就准时回家,饭也不吃一觉睡到晚上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精神。醒来之后,他一边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收拾吃的,一边问埃德温:“和吴霖关联的那件案子,就是和他在一起的然后被丈夫杀死的那个女人,这件案子的档案可以调取到吗?”
埃德温道:“需要提供案件当事人姓名或者其他关键信息。”
沈昼皱了皱眉。
因为在这整个事件之中,似乎被提及的只有吴霖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一开始他的着手点就是吴霖本人,所以出轨而被丈夫杀死的女人、女人患有精神病的丈夫,仿佛都只是存在于故事中的模糊概念。
可是如果就像是吴霖说的,这只是一场卑劣的陷害,那么那个女人到底是根本就没有出轨;还是说,她的出轨对象不是吴霖,另有他人。如果是前者,那女人岂不是枉死在了丈夫刀下,如果沈昼没有记错,他们还有一个当时连一岁都不到的儿子……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锅里的面包已经糊了,埃德温连声提醒:“沈老师,注意你的食物!”
沈昼这才低下头去看,可惜,那片面包已经成为了黑炭。
沈昼叹了一声,认命的啃了两口干面包,忽然抬起头:“埃德温,通讯靳总。”
埃德温答应了一声“好的”,没过一会,沈昼面前的通讯屏幕了出现了靳昀初的面容。
“好家伙,”靳昀初惊讶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妙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沈昼一边刷锅一边道:“应该没事吧。”
他将刷好的锅从洗碗机里拿出来当镜子照了照:“就是没休息好而已。”
“这么晚通讯,有事?”
“对,”沈昼点头,“我还是觉得吴霖那件事有蹊跷,您能帮我查到当年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案子吗?”
“你不能自己调档?”
“找不到,”沈昼摇头,“像是有人故意抹除过这些信息,不知道是星研院还是别的谁,吴霖自己也不愿意提那个名字,但我总觉得……不对。”
靳昀初的神情竟然和他一模一样的若有所思:“我之前看到那位吴副院长的名字时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当时觉得和这个名字很普通,如果当是重名的话应该也有可能……”
“您见过他的名字?”沈昼的眉毛挑的高高的,“还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吗?”
“当然想不起来,”靳昀初摊手,“不过我会帮你查一查。”
她眨了眨眼:“毕竟,我有最高权限。”
通讯断掉之后她仍旧坐在桌前没有动,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阿昀?”暮少远叫他,“通讯完了吗?该休息了。”
“来了!”
靳昀初站起身回到了卧室,暮少远随口问:“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吴霖这个名字?”靳昀初问,“我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
“不是星研院那个副院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