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机师,心理状态不稳定很常见,更何况柚子才十四岁。”纳金斯笑着说,语气有些感慨,“你不能以你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楚辞道:“我的标准不算高吧。”
纳金斯:“……”
“我只是想让她状态稳定一点,不然又像上学期期末发挥失常,成绩整个垮掉。”
纳金斯低声道:“你说的‘状态稳定’,是很多机师或者驾驶师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的。”
他是见过楚辞操纵机甲的,他的操纵风格,用狂风骤雨、不拘一格来形容完全不为过,纳金斯有时候也会用非标准动作指令,但他没有办法像楚辞那样,几乎将机甲的机动性和力量发挥到极致,机甲在他的操纵之下,如有生命一般。
接下来的几天,楚辞都在陪陈柚练习机甲操纵,但该失误的时候依旧没有改善,陈柚沮丧到不行,抓着楚辞的袖子眼巴巴问:“我是不是很废物啊,明明精神力等级很高,可是你和奥兰多能轻松做到事情,我却要努力这么久还没有效果……”
“没有可比性的,”楚辞坐在了她身边,“奥兰多是奥兰多,我是我,每个人对机甲的操纵和感悟都不一样。而且你比我们年龄小,你想想,距离你成年还有很久,等你和奥兰多一样大,肯定也很厉害。”
陈柚抽着鼻子:“你就是在安慰我。”
“那我总不能说,陈柚你个小垃圾,”楚辞道,“对吧?”
陈柚破涕为笑:“你明天不用来陪我了,我自己会努力的!”
“你一个人可以?”
“当然可以。”陈柚昂起头,那个胆小却骄傲的小姑娘又回来了。
第二天,暂时失业林陪练在军区瞎溜达,他的脸辨识度太高,现在保卫处大爷的小黑狗也认识他了,离得老远就冲他疯狂摇尾巴。
本来他想去找奈克希娅看兑现承诺参观她的新型战舰,结果她有事去白塔区了,楚辞到处走了走,便回到家里,将剩下的论文写完。
某天下午,他跟着西泽尔去餐厅吃饭,正好遇上纳金斯,坐了同桌。
西泽尔过去拿餐盘,纳金斯随口问:“柚子不练了?”
楚辞道:“她不要我陪着了。”
“难怪我昨天在模拟训练室没看到你。”
“我在家呆着,”楚辞道,“论文都写完了,很无聊。”
“我也挺无聊的,”纳金斯道,“最近不忙,只有日常军务,而且我快调走了,过段时间估计就要开始交接。”
他话音刚落,西泽尔蹲着盘子坐在了楚辞身边,淡淡道:“既然很无聊,后天去战区开个会吧。”
然后偏过头问楚辞:“明天周末,你想去哪里玩?”
纳金斯:“……”
吃过饭往回走的途中天气忽然变了脸,电闪雷鸣,雨雾漫天。
蹲在摆渡车站台下避雨的楚辞眼皮忽然跳了几下,他自言自语道:“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无比准确,翌日天还不亮,他从睡梦中惊醒,窗外雨潺潺,阴云密布,他打开终端,看到两条留言。
一条来自于沈昼,宇宙标准时间三时二十分钟,赵潜兰在医院里突发脑死亡,抢救无效。
而另外一条,来自多少光年之外的艾略特·莱茵。
他在楚辞的信箱里留了一张图片,楚辞放大之后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残破的合金刀叶,虽然已经弯曲变形,但仍旧可以辨认出,曾经的叶刃微微倾斜,弧度优美,薄如蝉翼。
这刀叶,如果在高速旋转之下,倾刻便可将人的血肉搅的粉碎。
楚辞恍惚觉得,自己内脏很深的深处,似乎抽搐般疼了一下。
他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的空间港,穿过透明穹顶的洁白亮光,和一泼糊在眼帘上的漫天血光混合,世界颠倒,到处都是尖叫和混乱,到处都是惶恐和杀戮。
颂布!
那个带走拉莱叶,杀了莫森调查员,在他肚子上开出一个血洞的杀手!
楚辞立刻起身去换衣服,这才看到下方还有一段留言:
【林,我的线人在自由彼岸一个老匠人的店里注意到这件东西,它被包裹在某根机械腿的肘关节,源头已不可追溯,但我对比过后可以肯定它曾经是颂布改造躯体的一部分,且,材质与刘正锋的合金头骨材质相同。另,三日后我会从占星城转去自由彼岸。】
楚辞换好衣服,在盥洗室用冷水抹了两把脸,等到脸上的水珠逐渐蒸发,他无声无息的推门离开。
这时候,埃德温在他耳朵里问道:“林,你要去自由彼岸吗?”
“先去占星城。”
埃德温道:“可是你没有向穆赫兰师长告别,你们今天原计划是要去博物馆。”
停顿了一下,楚辞低声道:“给他留言,就说我回北方星系了。”
外面依旧下着小雨,他却毫不犹豫的走进雨中,黎明尚未抵达,天青色雨幕飘摇,水雾弥漫,恍如梦境。
“去占星城从哪里走最近?”他问。
埃德温道:“卡斯特拉星系偏北的尼德罗星,或者长河星。”
楚辞大步往前,细密的雨珠在他脸颊上流淌,像遍布的眼泪。
他道:“去长河星。”
从某些地方开始,从某些地方结束。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
宇宙标准时间五时零一分,原本在沉睡的西泽尔忽然睁开眼睛。
几秒钟后他的终端上跳出来一条留言,来自楚辞,说他有事要离开一趟,回北方星系。
西泽尔起身,他光着脚悄无声息的走进楚辞的屋子,俯下身在被子上摸了摸。
温度尤未散去。
而床上枕头和被子都散乱着,床边的桌子上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水。
按照楚辞的习惯,他起床之后会先把床铺整理一遍,再去做别的。
他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发现除了门口挂着的帽子之外,其他东西一样不少,所以到底是多紧急的事,让他不管不顾的立刻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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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楚辞拎着一袋子弹穿过悬空的钢铁吊索通道,准备去找一家新的旅馆落脚。
原本他不需要单独买弹药,可没想到昨天晚上他住的旅馆有两帮人发生火并,打得不可开交,为了自保他只好无差别的干掉几个,结果旅馆被炸毁了大半,半夜他离开的时候,看到只剩下半个身体的老板血肉模糊的杵在吧台上。
幸好之前的认识的军火贩子还在占星城,让他能不费多少力气就买到弹药补给。他现在所在的是七十二层,一个不高不低的层数,但他现在决定换一层待着。
从摇摇晃晃的钢铁吊索通道出去,脚下就会出现一条犹如毛毛虫身上的褶皱般不平整的轨道,抬头是半透明的脏污的隧道穹顶,神奇的是,这条隧洞倾斜出六七十度,越往上越陡峭,仿佛是通往未知宇宙的云梯。
但其实它只是通往上一层。
一会儿,一截列车冲破陈腐的空气,无声无息的停在轨道边。
只有楚辞和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了列车,早晨时分,要去高层的人很少。
列车最终停在了九十三层。
楚辞找了一家满是刺眼的镭射装饰的烧烤店吃早饭,吃的是昨天夜里剩下的干硬烤面包,等他吃完,烧烤店就打烊谢客,然后再次等待夜幕降临。
占星城的夜比它的的白昼要繁华很多,也要迷乱很多,危险很多。
刚入夜,往往就是最热闹非凡的时候,通道里挤满了人,一个人小心,或者不怀好意的撞掉了楚辞的帽子,正上方恰好有一面棱镜,将他的脸折射成相同的数面,旋转,波动,光影粼粼。
有人惊叹,有人不怀好意的笑,有人伸出了手——
这一切都止于一声枪响。
空中血花一飙。
惨叫声不绝于耳,楚辞捡起帽子拍了拍灰尘,扣在头上转身离开,这次再没有人跟上来。
这些嘈杂的声音无法远去。
下雨了。
深吸了一口浑浊潮湿的空气,楚辞躲进了街边一个透明的塑料棚子底下,而就在这时候,埃德温询问道:“穆赫兰师长通讯。”
楚辞惊讶道:“现在?”
人工智能重复:“现在。”
楚辞犹豫了一下,道:“连吧。”
于是遥隔不知道多少光年的声音经过数道复杂的信息解构、转换之后传入他的耳朵。
“你回去了吗?”西泽尔这样问。
楚辞没有开防干扰模式,雨声匝匝,于是他也就没有听出来西泽尔声音里所蕴含的情绪。
他含糊地道:“回去了。”
雨似乎越下越大,落在塑料棚子上是一种颗粒感极强的响动,再被风一扯,撕心裂肺一般。
很吵,楚辞这才想起来打开了通讯防干扰模式。
雨声消失了。
而西泽尔道:“下雨了。”
“是啊,”楚辞说着看向不远处的一家游戏厅,“我在路边躲雨。”
“要是没什么事就先不说了,等雨停了我回去。”
西泽尔一直没有回答,街道上雨水泥泞,倒映出深红紫蓝的全息影像,霓虹冷光锋利,却不论如何夜刺不穿迷烟般饿雨雾,风像绞刑架上一旋一旋上紧的绳索,撕扯着,肆虐着。
可通讯频道里安静到可以听见两个人重叠的呼吸声。
楚辞不得不再次重复:“我要断连了?”
而此间依旧相隔了数秒,西泽尔忽然轻声问:“你到底在哪?”
风卷着雨迎面朝楚辞泼来一层刺骨的冰冷。
他打了个寒颤。
“你到底在哪。”西泽尔道,“夏季的星球大气层一般不可能产生刚才那么大的对流风,你在空间站?”
“……嗯。”
西泽尔明明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犹豫,却还是不依不饶的问:“哪个空间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