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楚辞站起身来,心不在焉的拍着自己衣服上的尘土。
霍姆勒夜里的气温很低,而且刘正锋的的躯体有一半是金属,短时间里倒不用担心他的尸体会腐坏……楚辞对于和一具敌人的尸体共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死人在他这个曾经的医学生看来也都是解剖台上的肉块而已。
可是按照达奇的说法,漆黑之眼外的时间竟然只过去了不到一天?
楚辞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在那片黑色的荒漠中跋涉了多久,但觉得不止一天。那里没有白天和黑夜,难道是因为……时间静止或者变慢的缘故?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发射舱的星舰还能正常运作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他心里依旧有诸多疑问,并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来霍姆勒,也不会是他唯一一次……进入漆黑之眼。
楚辞默不作声的将那颗糖剥开吃了,长时间不进食的结果就是口腔几乎失去了味觉,一直到糖块在他嘴里都要融化完了,他才尝出来一点甜味。
达奇似乎还想跟他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挠了挠头道:“你的伤疼不疼?”
“不疼,”楚辞将手腕上一道已经结痂的口子给他看,“都已经愈合了。”
外面又起了一阵风,清晨的气温还没有回升,风凛冽如刀的割在脸颊上,很疼。
达奇问道:“外面已经春天了吗?”
楚辞“嗯”了一声。
“霍姆勒没有四季,”达奇说,“有时候前一天还在夏天,第二天气温就降到零下,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风沙。”
楚辞好奇道:“你和费顿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霍姆勒?”
达奇埋着头道:“很久之前。”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楚辞回过头,沈昼大步走了进来停在他面前,手在空中停了半响,最终还是握成拳收了回去,无奈道:“谢天谢地,否则南枝姐和neo一定会杀了我。”
楚辞往前走了一步,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轻描淡写的道:“劫后余生的庆祝。”
沈昼怔忪,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温和的抚了一下他的头,道:“没事就好……”
楚辞松开他,沈昼回头看向达奇,语气郑重:“谢谢你,达奇先生。”
达奇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艾略特·莱茵和老费顿同时抵达,老费顿还是那副阴沉样子,看了楚辞一眼咕哝道:“没事就尽早出发,谁也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忽然又有风沙……”
但却回头对达奇道:“你背着她走,快一点。”
艾略特·莱茵低下头问楚辞:“肋骨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肋骨受了伤?”楚辞问。
“这种包扎手法一看就是腰腹伤,你又固定了夹板,就一定是伤到骨头了。”艾略特·莱茵轻声道,“我们尽快去乌拉尔巷,那里能买到药品。”
“不用,”楚辞缓慢的道,“伤的不严重。”
其实是已经快好了。
艾略特·莱茵顿了一下,才笑道:“这样的伤势都不在乎,真不想象你过往经历了什么……”
楚辞没有回答,却道:“这次的任务失败了。”
艾略特·莱茵喟叹:“失败也有失败的理由,是我低估目标了,他能在高压悬赏之下逃窜这么多年,足以说明他本身的战力不俗。”
他摇头:“但是我的推测方向发生了偏差,没有人完成狩猎他的悬赏,并非他躲藏的太隐蔽难以找到,而是……”
楚辞接着他的话,低声道:“而是企图杀他换取悬赏金的人,都被他杀死了。”
“确实是这样。”
艾略特·莱茵看着楚辞,面上却没有多少遗憾的情绪,反倒语气轻松:“所以说,哪怕是老猎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而楚辞忽然问:“莱茵先生,刘正锋的悬赏里有腔调必须活捉才算是完成悬赏吗?”
“那倒没有,”艾略特·莱茵摇头,“只要有证据足够证明他已经死了就可以。”
他莫名道:“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还有,叫我艾略特就可以。”
楚辞缓慢的眨了一下眼,偏头看向墙边破推车上的纤维袋,又回头看着艾略特·莱茵,道:“那这个悬赏任务,我们完成了。”
艾略特·莱茵愣了一下:“什么?”
楚辞指着破推车上的纤维袋子:“那就是。”
艾略特·莱茵看着他,狐疑的走过去解开袋子,一股浓郁的血腥混杂着金属味道,首先跌出来是一颗血迹干涸的金属头颅,上面挂着软塌塌的、撕扯的血肉模糊的脸皮,因为在运输过程中过于暴力,它和脖颈只剩下一点点皮肉相连,沈昼凑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走到墙角,干呕了一声。
他不可置信道:“你昨晚就靠着这玩意睡了一宿?!”
楚辞耸肩:“他值700万因特呢。”
沈昼:“……”
艾略特·莱茵惊讶道:“刘正锋?”
“嗯,”楚辞点头,干脆的道,“总之他死了,悬赏金是你的了。”
半响,艾略特·莱茵叹道:“不,悬赏金是你的,林。”
……
老费顿一路都在嘀咕今天极有可能也会有风沙,因此他们走的飞快,原本老费顿让达奇背着楚辞,但是楚辞说他有个东西要达奇帮忙回收,于是带着他去找到那架老古董星舰,达奇将他搬去了托管的场地里。
因此回去的路上是沈昼背着楚辞,他问了一句星舰是怎么来的,楚辞低声道:“回去告诉你。”
然后他嚼着能量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满嘴都是蛋白质的涩味,抓着水瓶灌下去一大口,才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这才来得及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他来到霍姆勒之后第一次见到还算像样的房子,只是窗户很小,屋内昏暗的厉害,简直就像是洞穴一般。
“这是我家,”达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要弯着腰才能通过低矮的门口,“你休息的怎么样?”
楚辞清了清嗓子,道:“很好。”
“莱茵先生去找人修星舰了,”达奇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给原本就不亮堂的小屋投下一大片阴影,“你们应该明天就可以离开。”
他想了想,又安慰似的道:“别担心。”
楚辞问他:“为什么要担心?”
达奇慢吞吞道:“没有人喜欢霍姆勒。”
“那你呢?”
“我也不喜欢。”
楚辞从床上跳下来,若有所思道:“那为什么不离开呢?”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上次问的是老费顿,他的回答非常笼统,楚辞只大概猜到他可能对外面的世界失望透了,所以才会选择留在霍姆勒,可是明明,混乱危险的霍姆勒只会比外面更糟糕。
达奇声音沉甸甸的道:“我们是通缉犯。”
楚辞愣了一下,问:“联邦的通缉犯吗?”
“联邦的蝼蚁!”
老费顿嘶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丑陋恐怖的面孔蒙上一层憎恨的阴影。
他恨恨道:“他们什么时候管过普通人的死活?”
“可是在霍姆勒——”
“在霍姆勒至少没有谁有心思去颠倒黑白,欺骗世人,”老费顿冷冷道,“这里的人只想活着。”
楚辞目光宁静的看着他,道:“您从前是联邦人。”
“我从前是个历史老师,”老费顿将一瓶水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面无表情的道,“我的妻子基因异变成怪物袭击了我的邻居,我不得已将她杀死,调查局为了避免公众恐慌,就歪曲事实,将她说成一个精神失常的杀人犯,在犯罪现场被击毙……”
“她是一位公正而且受人尊敬的警督,就算是死,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侮辱!”
也许是已经过去了太多年,他说这些话时候几乎是云淡风轻的,只是每一个音节都咬的很重,仿佛唇齿间都会溢出点凝滞的血腥气。
“我对处理结果不服,于是上诉,被驳回,再上诉,再被驳回,”老费顿淡淡说着,“最后他们干脆不受理,我就将整件事实写出来发在公共媒体上,最后他们以编造、故意传播虚假信息罪逮捕了我。在看守所里,他们让我写保证书,对我刑讯逼供……”
“拘留结束我被放出来之后第二次将我妻子的事实公布在星网上,”他嘲讽一笑,“然后我也成了精神失常的通缉犯,连带着我的孩子,一起都被通缉。”
“所以你才带着孩子来到了霍姆勒?”
“一开始并没有,中间经历了不少事情,最后才留在了霍姆勒。”
“这里的人只为一件事而思考、奋斗,那就是活着,”老费顿道,声音麻木沙哑却又透着歇斯底里,“这是人最原始,也是最简单的状态,让那些所谓的秩序和法律都他妈见鬼去吧!”
楚辞沉默了半响,道:“那达奇的妹妹——”
老费顿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就像是僵硬的壳裂开了一条缝隙,他终于流露出几分痛苦和懊悔:“那孩子体质不好,得了辐射病,最后……也没能活下来。”
他仿佛不愿意回忆,却又忍不住想要倾诉:“她病死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长得很漂亮,像她妈妈……”
说着,他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更像是即将枯尽的灯,只是火光闪烁,转瞬就灭了。
老费顿说,几百年前古董号坠毁在霍姆勒时,联邦因为基因异变的大灾难而无暇去救援这里的人们;而几百年后,他因为妻子基因异变而辗转到霍姆勒,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楚辞想起落水集上被老林杀死的小乞丐,想起老林,想起主卫三的空港大厅里,那个可怜的站务员,想起被站务员一口咬掉半个脑袋的莫森调查员……还有过往无数个一扫而过的新闻中,那些突发基因异变的人,和事件的受害者们。
从地球到银河之外,人类文明的疆域在不停拓展,心智和科技在不停进化,人们常说,我们连灾厄纪都挺得过来,还有什么是人不能战胜的。
可如果,你要面对的是自己一直信奉的文明理念呢。
一个叫费顿的人固执地说,他宁愿远离秩序,置身于混乱险恶之中,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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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终,费顿先生还是给你了你联系他的办法,”沈昼笑道,“尽管他一再强调,让你永远都不要再去霍姆勒。”
“是啊,”楚辞耸了耸肩,“但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彼时他们刚刚离开霍姆勒的大气层,正逐渐进入深远的宇宙之中。
艾略特·莱茵找人修好了他们之前的星舰,而楚辞坚持要将自己从漆黑之眼开出来的那架古董星舰带着,于是就暂时拆卸之,装载进了底舱里。
离开霍姆勒的引力圈之后不楚辞就打开了人机交互接口,精神力网覆盖上去,驾驶星舰成了一项轻轻松松的活计。
“我们先去山茶星,”艾略特·莱茵说道,“等我去换好悬赏金你们再回二星。”
楚辞和艾略特·莱茵商量过后决定悬赏金楚辞分六成,毕竟目标是他杀死的,而其他前端情报和准备工作都是艾略特·莱茵做的,所以他分四成。
这笔生意做的干脆而愉快,艾略特·莱茵放松的躺在一张躺椅边,眯着眼打量舷窗外的星空。
而楚辞在和冯·修斯通讯。
在不知道多少天之后,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冯·修斯,他在通讯里沉声警告楚辞和沈昼:“不准去霍姆勒!那是什么地方你们心里没点数吗,太危险了,还要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