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没有明白秦微澜教授那句“实验对象”的真正用意,但他没有拒绝,答应秦教授在下周一的早上去实验室报道。而刚出实验室,张云中副师长就被暮元帅叫走,靳总参的副官却在北斗研究中心的大门口等着他。
“穆赫兰上校,”刘副官教远远叫了他一声,“总参让我在这等着你。”
“您好,”西泽尔走过去,“是靳总找我有事吗?”
“不是不是,”刘副官眯着眼消了起来,显然有点憨厚,“总参叫我给你安排住处,你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什么的我都给你准备了,住处就在距离秦教授实验室不远处的研究员公寓,我带你过去看看?”
公寓离实验室确实很近,近得离谱,即使步行也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常规的研究员公寓不大不小,生活足够,对于从小就读封闭军事化管理学校的西泽尔来说无比适应,刘副官周到的给他置办了新终端,道:“身份卡可以补办,北斗的公民办事处在枫林区第六大道北干街239号,有时间要自己过去一趟,你这是跨星系办理,他们要重新采集个人信息存档。”
“好的,”西泽尔点头,“谢谢您。”
刘副官摆摆手:“说什么谢不谢的,客气。”
他走后,西泽尔环顾着干净规正的屋子,慢慢走到窗户边,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眺到“夸父”机甲的一点模糊轮廓,以及北斗航空研究基地的巨大发射台,沉默而气势磅礴的盘踞在那里,像沉眠的远古巨兽。
他打算用空出来的这几天去熟悉北斗学院,然后找个时间去补办自己的身份卡,这么想着,西泽尔坐回书桌旁。盯着空空的桌子半响,忽然就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良久,他无端的叹息了一声。
周一一早,西泽尔按时的去了秦微澜教授的实验室,作为“实验对象”。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迈进实验室的那一刻,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也走进了边防军总参谋长靳昀初的办公室。
“我知道你们是干嘛来的,”靳昀初冷淡道,“一句话,西泽尔·穆赫兰你们不能带走,有什么怨言直接参到总统办公室去。”
几个调查员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联邦三位元帅中穆赫兰元帅脾气最差,但他常年往返于旧月基地和首都星,在行政主星的圈子里熟人也多,总有几分转圜余地;李元帅本就性情温和,在他这里办事是最容易的;而边防总帅暮少远……他的军部整个脱离于行政主星之外,距离了十万八千里,首都星很少有人与他长时间共事或者接触,知晓他最多的信息就是他与穆赫兰元帅不和,调查局本以为这次带小穆赫兰回去会相当容易,毕竟这二位不积怨已久,却没想到暮元帅人都没见到,直接就在总参谋长靳昀初这里吃了个闭门羹。
“这……”
大概是看得起暮少远,带头的是位文官,目测是调查局某位大领导的大秘书,大秘书级别不低,话却说得谨小慎微,姿态也毕恭毕敬:“靳总参,我们都是按照规矩办事,穆赫兰上校是311舰队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得回首都星陈述情况,您不能让我们为难不是。”
靳昀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戴墨镜,脸色有些纸白,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靳昀初距离大秘书大概一米来远,她抱着手臂靠桌站着,随意的仿佛不是一位高级将官,“第一,穆赫兰上校即将入伍,边防局部的军人别说你调查局,总统办公室都管不到;第二,意外事故而已,调查局既然都已经降前因后果调查清除了,还需要穆赫兰上校陈述什么情况?第三——”
靳昀初慢慢站直了身体,姿态慵然的往大秘书跟前逼近了半步,冷淡的眼风一扫:“既然是意外事故,其他船员都遇难了,你觉得西泽尔·穆赫兰就算是侥幸逃脱,他的状态能好到哪里去?”
大秘书不自觉的往后挪了挪,他就要开口说什么,靳昀初笑了一下,道:“不妨告诉你,他现在就在秦微澜教授的实验室里接受治疗,你要是非得带他走,就去北斗研究中心,秦教授的实验室拿人。”
“实验室就在北斗学院苍梧路7号,”靳昀初指了指门口,“去吧。”
大秘书脸色沉下去,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知道今天的任务已经失败,他根本不可能进秦微澜教授的实验室去带人,他还想在首都星政界多混几年。
再者,别说秦微澜教授,他连靳昀初这关都过不了。
因为这里是边防军军部。
靳昀初抬起眼眸,军人久经沙场的血气和被枪炮磨砺出来的杀气让大秘书这个文官本能的畏惧。他在首都星混了几十年,知道不少事情……靳昀初不能惹。
哪怕她已经离开了中央军校,离开了联合舰队,在边防军担任着一个看上去级别很高但实际并无多少实权的总参谋长,她也不能惹。
大秘书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了几褶子笑容:“您的话我会带到给局长先生,叨扰了。”
说完带着调查员快步离开了靳昀初的办公室。
走出边防总军军部的时候,一位调查员皱眉苦脸的问大秘书:“现在怎么办,根本没法交差了。”
“靳总参谋长,”另外一位比较年轻的调查员迟疑道,“她的态度这么强硬?”
大秘书苦笑了一声。
靳昀初当年在联合舰队,还只是一艘旗舰指挥官的时候就敢和李元帅明目张胆对着干,就因为她能一个人开着机甲穿越半个长亭走廊去追杀星盗王,她是整个中央军校都引以为傲的天才,是连秦微澜教授都称赞不已、前途无量的新星。
如果不是那件事,如果不是十七年前,丛林之心的那件事……
下一任舰总元帅非她莫属。
可惜了。
当年中央军校号称“联邦第一天才机师”的靳昀初,在那件事情之后身受重伤,精神力阈值难以稳定,再也不能驾驶重型机甲和星舰,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担任战略性文职。
至于她到底为什么现在担任的不是联合舰队的总参谋长,反而是边防军的总参谋长,大秘书想不明白。就像他同样也想不明白,暮少远元帅打的什么算盘,竟然会让死对头的儿子入自己军部的编制?
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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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浸泡在一片冰冷的液体中。
他想睁眼,却因为水压而只能瞥开一眯眯缝隙,眼皮很重,像是被灌上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所有感官都失灵了一般。
模糊的视线从上下眼皮缝隙里延展出去,他勉强看见一个光影摇晃的、泛着诡异绿色的世界。
有人影曈曈,拉扯得无比细长的从他面前经过,青惨惨的,像是一条条被呆在空中飘荡、枯瘦的恶鬼。
这让他想起被装进罐子里的幽冥地狱,无声,而恐惧。
第43章 梦境、黑客和军火仓库
他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哪怕是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呼救。
因为此时此刻,他没有感官,没有时间观念,意识也彷如迷路,在混沌的海里没有方向、徘徊不前。
什么都没有,他想。大概是睡觉睡得被梦魇住了,等醒来就好。
可是他等啊等,这梦却一直也没有醒来,直到——
直到他听见一声震天巨响!
像是地壳都裂开了一般,从四面八方刮来凛冽的风,于是他就有了听觉,也有了触觉,可依旧无法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震颤声里,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无比熟悉,熟悉到让他的心脏一阵绞痛,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声音,仿佛它渐行渐远,下一秒就是生死间隔的诀别!
“不——”
楚辞骤然惊醒。
他的手还伸在空中,因为用力过重而手背上青筋暴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垂在额前的碎发上,一滴汗水“吧嗒”落在了眼睑上,像滚落而下的眼泪。
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眼睛酸涩难忍,楚辞一时间不能分辨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他从安静里挑出来一丝雨声,扑簌簌地,很轻,轻到似乎连谁的睡梦都惊不醒。
外面在下雨。
可是视线是昏暗模糊的,又因为潮湿的汗水,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干脆闭上眼,精神力像一张网般扑了出去,许许多多的声音和信息涌进了他的脑海,同时,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针刺进了他的太阳穴,疼的他差点尖叫出声。
楚辞光脚下床,摸索着走到窗户边,一把扯开了窗帘。
天已经黑了,窗玻璃之外是蜿蜒泥泞的小巷,被夜色染得沉郁的灰色雨水,淡青色雾气和苍翠浓绿的青砖苔藓,垂垂老矣的旧路灯昏光摇曳,只能照亮一个溶溶的光圈。
光圈里,雨丝纷纷扬扬,像洒针。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二星,在南枝的小酒吧里,因为第一次驾驶机甲体力透支而昏睡过去,然后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的前面他都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但是最后那道说话的声音却记得很清晰。他揉着眼睛,自嘲般笑了笑,自从离开锡林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梦到老林。
那是老林的声音。
老林是个很奇怪的人,楚辞本身就很奇怪,他却比楚辞还要奇怪,试问有谁见到自家孩子不用教就会说话,而且逻辑清晰发音标准不会惊讶的,就算不怀疑地府孟婆汤假冒伪劣,也该符合社会共性的震惊一下子,但是老林就不,他一见楚辞这位合成小朋友天赋异禀,当下就狂喜,抱着不到半岁的婴儿乐颠颠道:“别的不说,先叫声老爸听听?”
楚辞懒得叫。
于是过往之后的十年里,他一直都直呼老林的名字,而老林也不甚在意,任由他去。
时间过的真慢,楚辞想,那十年弹指一挥间,可是这不到半年,像难捱的一个世纪。
可是以后,他还要熬过去很多个这样的半年,就像很多个世纪。他得找到颂布,弄清楚主卫三空港的基因异变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杀了他为莫森调查员报仇;他也得弄清楚老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杀了勃朗宁给锡林报仇;他还得去中央星圈,得去找西泽尔。
这样说来的话,再多的时间也是不够的。
他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夹杂着辐射雨淡淡呛鼻烟味的风不请自来,寒意很深,几乎瞬间就将他额上的汗吹了个半干,楚辞打了个颤,又将窗户合上,明确的知道自己确实是还没有缓过来。
把压在枕头底下的耳机塞回了耳朵里,楚辞一边往盥洗室里走一边问埃德温:“老林是什么时候把你留在卡斯特拉主星的?”
埃德温道:“宪历12年年末。”
“距离现在15年左右,”楚辞忖道,“可我对那时候没有什么印象,我有印象的时候已经是宪历18年了。”
“你那时候还在培育液里,”埃德温道,“从我见到你起,你就一直在培育液里。”
楚辞又问:“老林没说我是从哪儿来的?”
埃德温严谨而科学的道:“人类的繁衍方式不外乎那几种——”
“行了行了就你知道的多,”楚辞不耐烦的打断了它的话,“我肯定不是从我妈肚子里生出来的,老林都说了我没妈。”
埃德温似乎忍了一下,还是道:“那你也不是从林肚子里生出来的,他没有这种生理构造。”
楚辞:“……”
“我是说,当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他总觉得这样说自己怪怪的,“我是从哪里来的?”
楚辞说着兀自嘀咕起来:“你是他打丛林之心偷出来的,我不会也是一开始在丛林之心吧?他让我别对丛林之心产生好奇心,是不是怕我被他们抓回去?”
“存在这种可能性,”埃德温道,语气有些迷茫,“林在为我编写核心算法的时候,在我的认知系统里植入了一道既定命令,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就是固有观念。”
“什么?”
“他否定了联邦官方对丛林之心的定义,说,这一切都是虚假。”
楚辞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门外就响起来沈昼的声音:“林,你醒了吗?”
“醒了,”楚辞分出一缕精神力穿透了房门的电子锁,门“吱呀”一声开了。
还没有看见人影就已经听见了左耶叽叽喳喳的嚷嚷声:“你怎么不开灯?诶,你不在门口怎么开的门?你病好了吗,要不要吃饭?”
卧室里的灯无声亮起,楚辞距离灯开关尚有五六米远。
左耶又道:“在屋子里你戴什么帽子?”
而沈昼,则是反手阖上门,看了看门上的电子锁,又看了看墙上的灯开关,波澜不惊的道:“这是精神力?”
楚辞点了点头。
左耶张了张嘴,似乎对精神力这个词有点惊讶,但是转念想起楚辞连机甲都开了,精神力等级肯定不低。
“南枝女士已经回来了,”沈昼却将话题转向了别处,“但她没有买到药,她说如果你醒了,让我转达一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