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进了门,从那个门卫手里接过提灯,递给对方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作为感谢。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建筑的深处,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走廊里回荡着,白日里这里总是人声鼎沸,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游客,而当外国元首前来访问时,政府也经常选择在这里举办盛大的欢迎仪式。可现在除了他以外,恐怕还游荡在这里的只有那些最早可以追溯到1670年的幽灵了。
通向拿破仑皇帝陵墓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吕西安轻轻一推,安装在黄铜枢纽上的门就打开了一道足以让他通过的缝隙。皇帝的陵墓是一间圆形的厅堂,巨大的石棺位于正中,四周是一圈大理石走廊,走廊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盏吊灯,照亮了整个墓室。
吕西安靠着一根大理石柱子,抬头打量着体积称得上庞大的红褐色石棺,这座石棺看上去是如此威严,仿佛是为皇帝打造的在另一个世界的宝座。如今长眠于其中的这个人被世人称作伟人,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科西嘉岛的小地主,而这个岛甚至只是在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年才成为了法兰西的一个省。与其他的凡人一样,拿破仑·波拿巴也不过是众神的棋子和玩物,祂们把他从一个碌碌不得志的小军官变成了欧洲的主宰,可转眼之间又剥夺了他的一切,让他客死万里以外的荒岛。在得到了无数,也失去了无数以后,拿破仑·波拿巴,一位科西嘉小地主的儿子,终于在历史上有了一席之地。
吕西安翻过了大理石的栏杆,他走到石棺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大理石。皇帝的遗体被包裹在七层棺椁当中,吕西安不由得好奇那遗体是否也和这大理石一样冰凉?他想起了那个典故:当奥古斯都·屋大维击败了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埃及的都城亚历山大港时,埃及人恭请他去参观亚历山大大帝的的遗体。罗马的君王高傲地俯视着大帝的骷髅,说:“我要来看的是一位君王,而不是一具尸体。”
吕西安握紧拳头,锤击了几下石棺,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响声,拿破仑会感受到他的震动吗?他环绕着石棺行走,皮鞋底与大理石地面产生的敲击声格外响亮,在穹顶之下回荡着,如同那些已经长眠的人物所发出的声音。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伟大人物:拿破仑,塔列朗,富歇,缪拉,苏尔特和贝尔纳多特,这些响当当的名字,在成为皇帝,国王,亲王,公爵和元帅以前,也不过是小军官,堕落的教士,数学教师,逃债的老赖和大头兵。他们躲在这个死亡的厅堂当中的阴暗处,因为他的不敬发出嘘声,却也为他的野心而喝彩。他们谈论着自己的野心,谈论着在走上飞黄腾达的大道时所付出的代价,他们欣赏地注视着吕西安·巴罗瓦,因为他是与他们一样的人,他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他感到一种新的能量让他重新有了勇气,他感到历史的洪流正在他的身下聚集,欢快的潮水越涨越高,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朝着至高之处抬去,而他绝不会退缩,过去的历史在他身后,而未来的历史正在他眼前展开。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得到了众神的青睐,凭借着祂们的帮助,吕西安·巴罗瓦,布卢瓦城的骑兵中尉那血统成疑的儿子,也能够成为伟人。
第205章 交割日
吕西安醒了,他是被一种古怪的感觉惊醒的。他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想起了爱伦·坡的那部小说《陷坑与钟摆》当中的情节,在那个故事里,一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被绑在地上,亲眼看着摆动的铡刀缓慢却又不可抗拒地朝自己的胸前落下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薄薄的窗帘完全无法阻挡明亮的阳光,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怀表:差十分钟十一点。
酸痛的感觉从他的后背向全身扩散——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硬的床垫上睡过觉了。当他小时候在布卢瓦时,羽毛床垫全城也没有几家支付得起,大多数家庭的床垫里填充的都是麦草和木屑,那时候在这样的床上他也能睡的很香,可如今这样睡上一晚都能让他腰酸背痛:这是已经习惯了舒适豪华生活的身体向他发出的抗议。
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冲淡晨起时嘴里的苦涩感。店里的伙计给他送来了早餐:香肠,撒了太多胡椒粉的煎鸡蛋,还有用黄油炸过的面包片,而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处决的囚犯,而这是人家给他送来的最后一餐——这当然是个可笑的想法,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脑袋被愤怒的民众砍下来,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吕西安——他可是英雄,是“揭露专家”,等待他的毫无疑问将是欢呼,荣誉和掌声,对此他不应当感到怀疑的。
这是政商界的重磅炸弹爆炸之前的最后一天——确切地说是最后半天,事实上,在下午两点钟以前,报纸的清样必得被送去印刷厂,这也就是说,现在相关的报道应当已经撰写的差不多了。吕西安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然而经历了这一周的起起伏伏,他似乎对这件事的未来发展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兴趣——如今他唯一的期待就是这一切能够尽快了结。
这家旅馆并没有装备自来水,于是吃过晚饭后,吕西安让人把热水抬上来倒进浴缸里。他往浴缸里撒上了一些盐和肥皂水来消毒,当他泡进热水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平静的满足感,热水划过他的皮肤,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手温柔的触感。那时他们并没有黄铜浴盆或是大理石的浴缸,母亲是在一只大木盆里给他洗澡的,她让吕西安坐在盆子里,用水瓢舀起水来浇在他身上,然后用毛巾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毛巾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而他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