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程锦茵临终前让苗观乘好好照顾她,怪不得说以后就他们两个人了,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好好活下去。
长了冻疮的手,中暑的夏天,闷热的玩偶服,无数个黑暗与白昼,日升月落,花开花又落,四季被吹散又聚起来。
粘腻的夏季一遍遍重来,旧金山永远冰冷的夏天,永远显示对方已关机的号码。
原来她早就不在了啊。
红色漫漫蔓延,悄无声息的溢出整个眼眶,脸是白色的,眼眶,下眼睑是红的,只是仍然没有泪。
她闭了闭眼睛,近乎嘶哑的嗓音,沉沉问出折磨她已久的答案,声音轻的像羽毛拂过,“她是自杀的,对吗。”
辛尧不忍看她,沉痛的点了点头,“是。”
她忽然想起,走出家门前,徐舒婉说要等纪青寺回来的话,原来她早心知肚明,不是等活着的纪青寺回家,是等纪青寺回家后,为他殉情。
干涸的沙漠终于逢了一场甘霖,她捏着那几张纸哭的不能自已。
遗嘱的生效时间是她生日过后,刚好成年六年,按照国外的学制,她刚好硕士毕业,徐舒婉到死都在为她筹划。
她是上个月碰到辛尧的,生活费这个月没有打过来,她却见到了辛尧。
她以为徐舒婉是恨的,恨纪青寺,也恨她,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殉情。
辛尧已经年近五十,见过法庭上各种众叛亲离和妻离子散,也见过有罪者痛哭流涕高声说悔,一颗心早已经毫无波澜。可是他从博昭然朋友圈那条短短的视频末尾看到的那张与徐舒婉相差无别的面容时,胸腔难得的酸涩的了一下。
故人不在,故人之子还在。
他孤身这么多年,为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谁能说的清呢。
黑色公文包里,他缓缓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有一封信,递给她,“你妈妈给你留的,让我交给你。”
又是信,让人讨厌的信。
她赌气拆开,娟秀的笔记呈现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前。
阿宥:
我知道你会回国,剩下的东西不多,算是给你留的嫁妆,还有一些首饰,除了我手上那只镯子跟我下了葬,其他的都在xx银行保险柜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当时不懂你外公为什么不让我计较得失对错,等到你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临和我同样选择的时候我才懂。
我和你爸爸都只希望你能平安,如果比我当年要坚持,一定要求个水落石出,那就去吧,这些东西就当是我能给你最后的保障。
给你起的名字,不是让你背负我的痛苦,我只希望你外公不会怪我违背世俗伦常和你爸爸结婚生下你,你的存在,是能够宽恕所有人的。
你出生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无法面对你的,甚至确实把你当成痛苦和罪恶的延续,可是你一天天长大,我的关心一天天遁形,你和我太像了,我没办法面对一个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天真的阿宥。
殉情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跟他相识二十余年,一条命而已,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答案在你心里。
妈妈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去广济寺找慧空师傅,把那条绳子带回来,烧了吧。
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我不想和他有分毫牵扯了,哪怕换个干干净净的开头和结尾,我也不愿。
祝顺遂康宁。
———徐舒婉绝笔
信不长,但是她读完却是花了好久好久,多看一个字都是凌迟,辛尧早就离开了。
信封被她打开。
她手腕一下脱了力,成千张照片散在桌面上,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
让她眼泪都忘记往外涌。
正面照不多,基本都是她还没有什么记忆的时候拍的,等她再大一点,基本上都是偷拍,很多不同的角度。
有时候是在幼儿园,隔着一道栅栏,有时候是在学校操场上,还有她参加各种比赛的身影,也有在家里肆无忌惮大笑的样子......很杂,数量多的让人心惊。
又让人心酸。
她十八年没体会到的母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扑了过来,让人觉得窒息。
唯一掉落在地上的一张照片是两条红绳,不太像普通的编法,她见过,还在她包里躺着。
纪眠之弯腰捡起,沉默了一会突然就笑了,咸涩的眼泪掉入唇缝,比糖要苦,伸手按压了一下眼皮,都是疼的,眼泪淌的更凶了,热气自胸腔升腾。
究竟是多恨,才会连姻缘都断掉,又是多难忘,才会殉情,连他送的镯子她都要带走。
第38章
江凛最后还是找了过来。
满桌的照片, 还有遗嘱。
纪眠之疲惫的仰头看他,“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她不在了。”
“嗯。”
她喃喃道,“只有我不知道啊。”
江凛垂下眼睑, 把桌上的东西收好, 忽的出声, “你要去看看她吗?”
城郊, 墓园。
纪青寺墓碑的后面。
纪眠之捧着玫瑰站到墓前,半蹲下身子,用纸巾一点点把积灰的墓碑擦干净,把花放下。
“她这么爱干净, 怎么受得了墓碑这么脏啊。”
江凛垂眸看着蹲在地上的纪眠之斟酌着开口说,“我们都以为你知道的, 你刚回来那阵在这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徐姨当时留了话,不让我们来看她,让我们给她找个背着纪叔的地随便葬了就行。”
红玫瑰鲜艳欲滴, 花瓣上还沾着水珠,花店老板娘喷的, 一阵风吹过,水珠一下就散了,多待一会都不愿意。
纪眠之也是。
她没回答江凛的话, 自顾自的拿出刚才买的劣质打火机把那根红绳烧了, 一堆灰,在的时候是根有分量的绳子不过几秒的时间,风势助长火势, 红绳尽数化成飘渺的灰尘。
爱意就此消弭于世间。
然后她站直, 等待发麻的腿缓过劲,偏头对江凛说, “今天晚上能不回去吗。”
“能。”
两个人开车去了悦庭。
今天阴天,阳台上灰扑扑的一片,石榴树也光秃秃的,孤零零的立在阳台一角。
卧室房间门被轻轻带上,窗帘半掩,纪眠之就那么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反复低眉看着手里的照片,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江凛没进去打扰她,走到阳台处给周莉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久到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他站在房间门口,驻足了大概几十秒,里面仍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哭声。
反常的让人心悸。
他思虑片刻,终究是搭上门把手往下压,然后打开灯。
刺目的灯光赶走黑暗,手里的照片被抽走,纪眠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伴随着江凛极轻,还有一丝踌躇的声音。
“阿宥,你别不说话。”他喊她阿宥。
纪眠之抬手挡了下头顶刺目的阳光,不易察觉的阖了下眼睛,等到适应房间的亮度之后,她动了下僵直的身体,缓缓用沙哑破碎的喉咙发声。
“你为什么也喊我阿宥。”
“为什么连你也喊我阿宥。”
两句话说完,她眼泪往下掉,成颗成颗的砸在江凛的手背上,很烫,然后转瞬变冷。
江凛的眼底蕴着几缕不忍,薄唇翕动,想说些什么,结果被纪眠之打断。
现在还没到供暖的时候,空调也没开,许久不住人的房间冷冰冰的,气流流通沉着静谧和压抑。
纪眠之垂眸,胡乱的擦了下脸上的泪,带着悲怆,“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房间里一声声荡着她的发问,窗外夜幕发深,像是巨大的漩涡,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吸走。
江凛并肩和她挨着坐,不经意的看着窗外夜景,也在想为什么。
没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仍然和纪眠之一样顽固的认为徐舒婉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可是在一沓照片夹杂着几张密密麻麻的遗嘱和一封信的时候,他也想不通。
他给周莉打电话,电话那边的周莉好像是在上课,中途让学生自习后,走到一旁和他讲过去的事,事无巨细。
那些被他们所有人全然忽略,或者斤斤计较的小事,毫无征兆的跳出真相。
阿宥不是阿宥,阿宥只是阿宥。
徐舒婉是过食安眠药离开的,清早纪青寺下完葬,一身疲惫还没来得及洗去,下午就听到她不在的消息,床边的小灯亮着,桌上放了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大意就是交代自己的身后事。
短短几天,两场葬礼,艳阳高照的六月让人陡然心寒,那一整个暑假都很沉默,篮球场上没有球打在篮筐的撞击声,也没有人争着去江家门口摘石榴,大家都很平静。
影子被拉长,江凛兀自出声,“可能因为你是她的亏欠吧。”
他慢慢组织语言,“她没办法去接受一个那么像她的纪眠之,这太亏欠徐先生。”
特别是连后来面临的抉择都那么相似。
“也可能是对你的亏欠,她用最恶毒的话语去诅咒纪家,但是离婚后依然坚持要了你的抚养权。”
纪眠之抽了几下鼻子,扼住汹涌的情绪,用力捏着膝盖上薄薄的布料,“那我宁愿她一辈子都不说出口。”
要瞒就瞒一辈子,要藏就藏一辈子,为什么还让她知道,是不甘吗?还是她也后悔了。
她把照片一张张收好,站起身,什么都没说,随便找了个空荡荡的抽屉,锁了起来,然后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浴室的水声沥沥,夹杂着哭声。
江凛悬着的心骤然放下。
哭出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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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江凛醒来的时候,习惯性的往旁边一捞,结果空空荡荡的,冰凉一片,瞌睡一下就跑了,他揪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下楼。
油烟机繁忙的工作着,水龙头汨汨的流着水,厨房有香气传出来,透明玻璃门能看到纪眠之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