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喝了点酒,弯腰去就她手上的水,跟她抢着喝似的,她没抢过,气急败坏转过身去,“读那么多书,都不肯给女儿想个名字。”她说着,扭脸瞧他,“你就不能给她想个大小姐的名字?哪怕从哪句诗里拎两个字。”
冯俊成提口气走过去,两条胳膊将她环起来,深思熟虑,“还真想起一句。”
青娥喜出往外转回身,就听他陶醉吟了句,“含冰茹铁似枯槎,淡月濛濛四五花。1”
“讨打!”
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两条胳膊就将她给圈紧了,眼下带着点醺红,认真将她瞧着,“我说真话,就叫这个字,含冰茹铁、含辛茹苦,这个字好,又是你起的,她将来定要谢你呢。”
青娥受不了他认真瞧着自己,挣了挣,“好嘛,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嗳,对了。”
“嗯?”
青娥给他丢去件棘手的任务,“你说该叫茹茹先上族谱,还是先和你相认?…得先相认吧?”
冯俊成果真往里吸了口气。
是要先相认,就怕等她进了祠堂,大庭广众下不认他这个爹……再哭着喊着要赵琪……
“我想想办法。”
第50章
父女相认这事马虎不得, 又好像不必做得太正式,要是能有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就好了。
只是有的时候大人都太低估了小孩,茹茹不知打从何时起便藏了心事在心底, 但因着冯府有诸多奇妙景色可看, 经常刚深沉一会儿便又立马抛诸脑后。
前头敲锣打鼓要唱大戏, 老夫人知道茹茹喜欢看戏,叫人去将和益哥儿一并叫来, 给他们演小孩子爱看的“沉香救母”。
茹茹牵着小狗, 着急忙慌要去看戏。施妈妈走小碎步护着她,怕她被狗绳绊倒,益叔叔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 缠着她让她将小狗给他牵一会儿。
两个人又玩得好了, 茹茹兜里总揣着几颗漂亮的花石子, 益叔叔为了那几颗石头子, 总悄悄揣糕饼在兜里去和茹茹交换。现在他窗台上已经摆了一溜又圆又光滑的石头子了, 都是茹茹捡来和他换糕饼的。
二人挤在一张椅子上,爬上爬下看戏, 跟两只花果山的猴子似的, 一会儿下去一趟,到桌边举高了手摸两颗水果, 拿回去摊开肉乎乎的手掌心,一起分享了吃。
冯老爷从外头回来,先到老夫人这儿来问个安,一进来益哥儿就蔫了, 从梳背椅上下来去给冯老爷请安, 茹茹也有样学样,爬下去给冯老爷请安。
“你来得真是时候, 索性坐下一道看会儿,刚演了劈山救母,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看这出戏。”
冯老爷背过手咳嗽两声,“老太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我却觉着是昨天的事呢。”老夫人说了自己都拿手帕掩嘴发笑,“你坐我边上来,别老回头看两个孩子,他们拘束。出了这院门你要查益哥儿功课我不管你,可要是敢在我的院里吓唬他们,我一定不答应。”
冯老爷也无奈了,“老太太…我还没说话呢,还是坐下看戏吧,我陪您看戏。”
正坐定了目视前方,戏台上刚走过圆场,冯老爷余光见一只小白胳膊出现在视野内,不动声色拿眼角觑过去,就见两张太师椅间的小几上从后边伸过来一只小手。
小手的主人全然没有因为被抓包而变得胆怯,充其量有点犹豫,将拿未拿,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将冯老爷瞧着。
“想吃这个。”茹茹伸长了胳膊够不到,自己桌的豆沙米糕吃完了,想来讨大人桌上的。
老夫人将糕点盘往她那推推,笑容可掬道:“拿去吧,老祖宗不吃甜。”
冯老爷扭身往她和益哥儿的桌上看一眼,那儿分明也摆了一只装糕点的盘子,“你们桌上没有?”
“一个桌只有一块,我们的吃完了。”
茹茹踮脚将那糕抓在手里,却是往冯老爷身边递,想叫他尝尝,递出去又舍不得,最后只是掰个小角,搁在冯老爷手边,而后飞快地跑开,手脚并用,爬回自己椅子上。
冯老爷眼光跟着她跑回去,就见她将剩下的豆沙米糕一掰二,分给益哥儿半块。老夫人掩嘴直乐,碰碰冯老爷的胳膊,又点点桌上掰给他的糕。
下晌冯俊成在外忙碌回府,得知茹茹在老夫人那看戏,就亲自去抱茹茹回来睡午觉。小孩子不知道累,累过劲吹点凉风就要生病了。
彼时冯老爷已经走了,老夫人将今日之事转述,听得冯俊成摇头发笑。其实也没什么,冯老爷素来待小女孩宽容些,从小冯知玉就比他受宠,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宅门里的女孩养大便要出嫁,男孩或科举或入行伍或行商,总是想不到要对女孩寄予厚望。
回去时施妈妈牵着花将军走在后边,冯俊成抱着玩累了的茹茹,沿湖走在枝头下的阴凉地。
茹茹挂在冯俊成肩上,像个刚发酵好的软面团,“大老爷,这儿也是你家吗?”
冯俊成应了声是,抓稳她两条腿,怕她翻过去。
“这里真好玩,比大老爷上一个家里还好玩。”她刚高兴没两句,忽然让先前的心事蒙上心头,“可是舅舅不能在这里,青娥说舅舅不能在这里。为什么呀?大老爷,为什么呀?你不喜欢舅舅在你家里做客么?”
小姑娘问到困扰处,晃来晃去,叫冯俊成急忙将她拦腰掐住,“别乱动,我好好想想是为什么。”
茹茹板起小脸将他望着,他想发笑,又忍着,晓得这是个和茹茹坦白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我们家,不是你舅舅家,你和青娥可以住在这里,你们是我的家人。”
茹茹两条小眉毛霎时拧巴起来,又因为被冯俊成抱在怀里,因此得以俯视他,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大老爷,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冯俊成一愣,面庞浮上喜色,“我是谁?”
茹茹想着那日早晨睡醒,无意从青娥和赵琪那儿偷听来的话,面色有些沉凝,“大老爷,你也是我舅舅吗?”
冯俊成差点没笑出来,“这叫什么话,是你娘和你说的?还是你舅舅和你说的。”
茹茹摇摇头,沉浸在自己的提问当中,皱眉将他盯着,小手隔着衣裳在肚皮上抓一抓。
“那你是我爹吗?”
冯俊成倏地站住脚步,神情愕然,脸孔缓缓转向怀里的茹茹,见她懵懂将自己望着,竟有种“近乡情怯”的奇妙感受。
他此刻当真百感交集,本来还在犹疑不知如何开口,结果竟叫小姑娘抢占了先机。
“是,我是你爹爹。”
冯俊成手掌包裹女儿圆润的后脑勺,将她轻轻贴在胸口,深吸气,稳住了声线。
这事和青娥一说,果真惹她嘲笑。她说小孩子只是天真,也不是傻的,正有说有笑,她忽的皱起眉,而后一句话将冯俊成给打回了原形,脸上霎时没了笑模样。
“不过,茹茹眼下未必弄得清‘亲爹’和‘后爹’的分别,没准只是将你当成了我给她找的后爹…”
这谁知道呢,四岁小孩的心思,二十四的大人可怎么猜,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唉,左右是不再拿赵琪当爹了。”
一晃几日,来到茹茹上冯家族谱这天。
大清早她就被施妈妈和红燕叫醒了穿新衣服,施妈妈给她编了两条小辫子,短短的,都耷不到肩膀,青娥在她脸蛋上香一香,叫她乖乖的,大老爷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多话,也不要东张西望。
大老爷捂住她眼睛,茹茹举头从他指缝瞧见他亲了亲青娥嘴巴,然后牵了自己,去往到祠堂。
茹茹见祠堂里大家都在下跪,自己也跟着下跪,想问青娥为什么不来,大老爷却只是目视前方,她也只好跟着有样学样。
数不清给那些木头板板磕了几个头,冯俊成将她抱起来,领到老祖宗跟前,要她单独给老祖宗再嗑三个。
茹茹独自站在偌大的祠堂里,没有听青娥的话,开始东张西望,扭脸见许多双眼睛瞧着自己,这屋那么大,那么多人,就是没有青娥。
“我要青娥…青娥在哪里?”她问得小声,声音却在祠堂里回荡。
施妈妈连忙蹲下身去,“乖,小小姐给老祖宗磕了头,就是冯家人了,快磕头吧。”
茹茹没由来有些害怕,“我不要……”
“乖,磕了头就是冯家人了。”
“我不是冯家人,我叫李茹茹…我是李青娥的女儿……”
众人闻言大惊,冯俊成连忙蹲下身,单膝点地,让茹茹坐在自己腿上,董夫人也上前来哄她,殊不知茹茹最怕她的长指甲和脸上的白乎乎的玉簪粉,躲得越发厉害。
董夫人也急了,“你怎么见我就怕?我是什么吃人妖怪不成?”
一听吃人妖怪,茹茹索性一头栽进了冯俊成的怀里。
冯俊成揽着她与她耳语,“青娥在外头等你,还记得今早上她怎么和你说的?”
茹茹不抬头。
冯俊成刮刮她小脸蛋,逗她笑,“这就忘了?她可要不高兴。”
茹茹撇嘴道:“青娥说,我磕了头,就能保护青娥。”
“对,你磕了头,往后就没有人能再让你和青娥受委屈。”冯俊成说罢,领茹茹跪地对堂上磕头,他磕一个,侧目看向茹茹,茹茹便也跟着磕一个。
待磕完三个头,老祖宗招手让茹茹过去,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纸包,摊开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块豆沙粉糕。
“…谢谢老祖宗。”
老夫人直笑,“嗳唷,瞧你小嘴巴撅得,好了好了,去吧,去找你娘。”
目送着施妈妈牵着茹茹走出去,老祖宗拉过冯俊成的手,“俊成,我晓得你重感情,是个性情中人,可这丫头到底是我们冯家的后,你可得纠一纠她,别只顾着呵护她们母女感受,忽视了冯家的规矩。”
董夫人在旁拿绢子掖掖眼下,“小孩子懂什么,说的话都是大人教的。你瞧她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见了我就躲呢?”她顿了顿,带着点委屈,“还不是因为我那日多问了她几句,叫她心里对我有怨言了。”
冯俊成听出了董夫人的言外之意,知道那“她”指的定然不会是茹茹,无奈摇头,“娘,您别多想,茹茹自小长在山上,不习惯这府里诸多事物,有时候人多了怕生是再寻常不过的。”
“怕生?”董夫人说起这个更难受,“白姨娘那院里有个益叔叔,倒是总见小丫头往那儿跑。”
老夫人轻轻咂舌,“你也说是因为益哥儿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争风?”
她二人说着话,冯俊成却已望向天井那口不大的天。今天天儿是不错,湛蓝湛蓝,清早还有些凉爽的风,青娥在外边等也不会晒到日头,这会儿应当已经等到了被施妈妈领出去的茹茹。
“老祖宗,娘,我忽然想起有件事没和爹讲,他应当尚未走远,我追他去。”
老夫人早就见他心不在焉,点点下巴,他便躬身见礼,就此告退了。
出去却见青娥正侧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和刚从应天府赶来的冯知玉讲话,白姨娘带着益哥儿也在,冯知玉掏出一条小脚链,是把红绳上的金锁。
她将链子递给青娥,青娥也不客气,笑着去接,“多谢二小姐,好精致的见面礼。”
“说是见面礼却已经迟了,只当一份心意。”冯知玉余光见冯俊成走来,起身微笑与他招手。
“二姐姐。”冯俊成惊喜,快走两步,“你这也算赶上了。”
冯知玉瞧着有几分憔悴,笑了笑,“是啊,起码还是同一天里。”
茹茹这会儿已经好了,吃着糕在美人靠上甩腿。
冯俊成走到青娥身边去,低声问:“她出来后还难受过吗?”
青娥摇摇头,“怎么这么问?她在里头不听话?”
“你不在,她害怕。”
二人轻声细语,惹白姨娘发笑,“好了好了,这就走吧,托茹茹的福,知玉也算告假来的,能小住几日再走,有什么话也不急着今天说。”
清晨才在祠堂当着众人闹过一场,下晌茹茹又没事人一样跑老夫人院里看戏去了,明明是去看戏的,傍晚回来背上却汗得像是去唱戏的。青娥塞块巾子在她脖领子里,正要给她换身清爽衣裳,转脸就见她歪倒在床上,半张着嘴会周公去了。
“饭还没吃呢,觉先睡上了。”青娥摇摇头,唤红燕进来摆饭。
进来的却不止有红燕,还有随冯老爷出了趟门回来的冯俊成,他笑盈盈的,“我听老祖宗房里的人说,她下晌吃了一块栗子饼,两个豆沙包子,摔了三个跟头,你瞧她多闹腾,这会儿必然要困。”
他回来后先去过老夫人院里,因此对茹茹下晌闹过的笑话如数家珍。
“她这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了,本来还想拉着我去哩。”青娥起身,给他倒茶,“外头热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