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偏首想看个究竟,猝不及防对上人群攒聚中一双婉曼可人的眼睛。
柳若嵋也瞧见了青娥,她刚从马车里下来,人还颠得晕乎乎的,乍看去没将青娥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即便如此,也已然怔怔望着她出神。
最初柳若嵋以为是因为那妇人貌美,直到青娥转身跑走,她才将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和五年前那个冯家巷口的沽酒女对上号。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识,跟上她便追了过去,身后冯知玉哪还叫得住她,眼睁睁看着分明是初来乍到的柳若嵋追着个仆役跑远了去。
青娥不晓得自己精心打扮半日,落在冯知玉眼里也不过是个仆役装束,气喘吁吁跑回院里,听身后穷追不舍,索性站定,鼓足气,笑盈盈转回身去。
“嗳唷柳小姐,你追我做什么?”
柳若嵋认出她唇畔梨涡,又听她这样叫自己,还有什么不明朗的。这就是五年前那个沽酒的妇人,而她自己就是个笑话,大老远赶过来,才下车就发觉自己是个笑话。
“你是…你叫青……”
“青娥。”青娥乐呵地招呼了柳若嵋往里走,扭脸红了眼眶,嗓子眼一梗,对屋里喊,“琪哥,你看谁来了,是柳家小姐,追着我上咱们家来了。”
她说得比适才逃跑的脚步还急,一句话在嘴里打个滚就出去了,因此赵琪没太听清,在屋里吊着嗓子“啊”了一声。
青娥也懒得理睬,捋捋袖子上的褶,朝柳若嵋笑,“对不起啊柳小姐,琪哥叫人打成了残废,下地还走不利索,屋里乱糟的,你是千金之躯,还是别进来了,有话在屋外说吧。不过,我想你对我也没什么话说。”
柳若嵋茫茫然问:“屋里是你丈夫?”
青娥故作热络,一拍大腿,“柳小姐忘了?当年酒铺便是我和他一道开的。”
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柳若嵋先前是十分的痛苦和三分的烦恼,这会儿已然成了十二万分的困惑。眼前着局面叫她费解,青娥虽然身在钱塘冯府,却是和她丈夫一起。
难道冯俊成拒婚,并非因为眼前这个贯穿他五年光阴的女人?可她身在此地实在蹊跷,也实在说不过去。
赵琪听见动静出不来,茹茹却可以,她听青娥与人在外寒暄,也想凑个热闹,和花将军两个一前一后跑出来,见到院里站了生人,怯生生去牵青娥的手。
柳若嵋见状更为茫然,眼光落在茹茹身上便移不开了,“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柳小姐,这是我女儿茹茹,四岁了。茹茹,给柳小姐唱个喏。”
茹茹似懂非懂,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欠欠身,笨拙又乖巧,“茹茹见过柳小姐,柳小姐万福金安。”
这下子柳若嵋彻底转了向,她瞧着茹茹,茹茹也小心翼翼瞧着她。这小姑娘还没长开,脸上最醒目的特点就是唇角那颗和青娥如出一辙的梨涡,柳若嵋拼了命地找,也只是觉得这小姑娘眼睛机灵明朗,状似杏核,不大像青娥转盼多情的桃花眼。
柳若嵋迟疑问:“你们有孩子了?”
“五年了,也该有了。”青娥轻轻松松作答,只手局促地在身前攥着。
柳若嵋仍旧想不明白,再问唐突,却不能不问,“你们夫妻…为何会在钱塘冯府?”
“这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明白。”青娥瞧见门外姗姗来迟的峻拔人影,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眼光,牵了茹茹进门,“柳小姐还是问冯大人吧,他寻你来了。”
待闪躲进屋内将门阖上,青娥惊魂未定,靠着门闭目吸气。
赵琪扭着个脖子,狐疑瞧着她,“外头什么人?你大白天关门做什么?闷不闷?”
“嘘!”
经提醒,青娥才发觉不该关门,却也不能再打开了,只得拿手拢在脸边,透过门缝往外望。
茹茹听见外头冯俊成的声音,喜出望外要推门出去,却被青娥一把拉住,让她乖乖待在身边。
院里冯俊成和冯知玉赶到,三人正不尴不尬说着什么。青娥看到冯俊成就站在她十步远的地方,中间明明只隔着冯知玉和柳若嵋,却像是阻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冯俊成刚从衙门回来,换了衣裳,穿一身蟹壳青的宽松直裰,显得分外沉着冷静。他也是刚知道冯知玉带着柳若嵋登门,放下手头的事务便赶来了,一刻也没有耽搁。
“若嵋妹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柳若嵋与他见礼,“实在不好意思,本该先去瞧你的,可我一下马车,见着她…不知怎么就跟来了。”
“无妨…”
他没有问这个“她”是谁。冯俊成缓缓举目,瞧见了柳若嵋眼底充满期冀的绝望。
柳若嵋仓皇笑笑,“我今日来,没有打搅到你吧?”
冯俊成摇摇头,与她拱手,“就是你不来,等我哪日得空也是要再到你府上登门赔罪的。”
最初冯知玉听柳若嵋和冯俊成的谈话,还有些云里雾里。这两人说起话像打哑谜,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树下人也心烦意乱,只想一股脑理清愁绪。
柳若嵋强作微笑,“俊成哥哥,你说怎么有这么巧的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她也在这里?”
问完,柳若嵋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
冯知玉在旁窥着二人,隐约觉察些许古怪,因此没有做声。
刘夫人走得慢,这会儿才到,不想进仆役的院子,就在门口朝冯知玉招招手,“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嗳,这院里不是住着那蒙冤的妇人一家?”
冯知玉扬眉问:“什么蒙冤的妇人?”
刘夫人朗然解释,“就是先头那桩将俊成困在钱塘的案子,这妇人状告秦家小儿子欺凌她,事情闹大了,秦家不肯罢休,便在背后使绊子。”她说到这儿,倏地噤声,是想起柳若嵋和徐同的关系了,讪讪笑问:“怎么你们都不知道么?”
要这么说,冯知玉便也想起来了,却仍旧不晓得那妇人究竟怎么了,是长了三颗脑袋,还是长了六条臂膀,如何引得柳若嵋穷追过来一探究竟?
“二姐姐,你听我说。”柳若嵋手帕掩面,在冯知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道明屋内是当年巷口沽酒的美妇人。
这还了得,五年前冯知玉便为着那沽酒女敲打过自家弟弟,而今眼神果真阴沉下来,珠钗晃荡,叮当作响,倏地转脸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青娥还贴在门缝往外张望,猛然对上冯知玉飞射而来的眼神,腿杆都酸软了。
冯俊成也转过头看向那朱漆斑驳的门,门里静悄悄的,他却仿佛瞧见了一双惊魂未定,失张失志的眼睛。
“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到厅里说话吧。”他提气对冯知玉道:“二姐,你今日来为何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小时候也在钱塘住过两年,回来一趟有什么好跟你提前说的。”冯知玉觑他,“你我上回见面已是前年,还以为你见我来起码能露个笑脸,怎愁容满面,一副恨不能赶我们走的架势?”
她说得言重了,冯俊成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绝没有愁容。
冯俊成不受她影响,剪手先走了出去,“二姐姐多虑了,天这么热,且先随我来吧,到厅里饮一杯茶。”
刘夫人夹在当间嗅到了些许火药味,左右看看,“是呀,就别在这儿站着了,一下车,倒先跑到仆役的院子里来,我到现在没看明白呢!柳家小姐是客人,知玉,俊成,咱们别怠慢了客人。”
这最后一句,已经像是劝架,冯知玉多要强要脸的人,碍着周遭探头探脑的下人越来越多,便也将心内许多话暂时按下不表,随冯俊成去往二房院里。
第41章
这局面冯俊成也始料未及, 他压根不知道柳若嵋要来,更不知道她会拉上冯知玉一起。
几人在厅里落座,丫鬟将茶水奉上, 一时间厅里就只有杯盖敲打杯壁的动静,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小厮抬了冰鉴上来, 里头沉浮着晶莹剔透的冰块,还有些时令瓜果, 一并漂浮着, 散发诱人的馨香。
刘夫人是长辈,亲自摸了串紫葡萄上来,紧着柳若嵋给几人分水果, 一面分, 一面说话, 将先头“钱塘恶霸”的案子从头到尾以个旁观者的口吻讲述了一通, 当中办案细节她不晓得, 只大致讲了讲,但在座也都听懂了青娥住在府上的来龙去脉。
冯知玉听罢, 眉头紧蹙, 对秦家人嗤之以鼻,“什么样的家风才教得出这样的恶棍?既然整个钱塘都晓得那秦孝麟是个什么货色, 这案子怎么就翻不过来呢?”
刘夫人拿眼睛觑向柳若嵋,又觑向冯俊成,“是因为应天府来的徐大人……没开审,那小妇人自己就不告了, 本来我听俊成意思, 证据确凿,是能告赢秦家的。”
听到这, 柳若嵋两手相握,脸孔泛红,听出了些言外之意。
要是她舅舅不去,只靠着冯俊成这案子就能善终,李青娥也不必流离失所借住在冯府。
可她不明白,舅舅不是去帮忙吗?还是冯老爷写了信道应天府,舅舅才去的。
冯知玉在旁吹吹茶汤,她虽是柳若嵋请来的,但也不能事事替她做主,这会儿并不急着做声。钱塘这边还不晓得冯俊成拒了婚,因此刘夫人对柳若嵋异常热络,将柳若嵋安排到了二房的院里去,和冯知玉睡前后屋。
几人从厅里起身,柳若嵋刻意放缓脚步,刘夫人和冯知玉见状微微一笑,便走得快些,先行离开。
“俊成哥哥…”
柳若嵋将冯俊成轻声叫住,说的却不是二人的婚事,她自小和舅舅舅母一家亲厚,丧母后也是舅舅站出来在兄弟姊妹面前将她呵护,因此面对刘夫人的说辞,她愿意为舅舅辩解几句。
也病急乱投医,担心是舅舅的做法,使冯俊成萌生拒婚的念头。
“如果青娥姑娘真是全然无辜的,我相信舅舅没法无端令她撤案……”她抬眸凝望冯俊成,“俊成哥哥,舅舅是应天府府尹,不会将人错判的。”
其实柳若嵋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要是青娥没有当年那些案底,这会儿早将秦家告得无法在钱塘立足了,正因为她不是个完美无瑕的女人,不是个无懈可击的被害者,她才蒙冤受辱,无法翻案。
柳若嵋不知情,冯俊成不会迁怒她,只是颔首,“我晓得徐大人在应天府功绩累累,但李青娥的案子并非那么简单,正因为复杂才要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地审,如果徐大人当时没有偏信秦家替秦孝麟扫尾,那么现在起码能有一个人的正义得到声张。”
“偏信秦家?”柳若嵋一怔,不自觉上前,“怎么会,舅舅是得了冯伯伯的来信才到钱塘帮你的,怎能说是偏信秦家?”
“什么?”冯俊成颦眉注视她,“是我爹写信给徐大人,让他接手这个案子的?”
柳若嵋迟疑,“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消息于冯俊成来说,明里暗里都透露着古怪。倒不是冯老爷不能替他搬救兵,而是这期间他也回去过,冯老爷却从未提及此事。更何况,这“救兵”帮的还是倒忙。
虽说冯老爷从来苛刻要求冯俊成,但也从没有过暗地里给他使绊子的时候,到底是亲父子,怎么可能蓄意使坏?除非……
除非是秦家动用了关系,从冯俊成的身上入手,通过冯老爷的关系找来能制衡他的徐同,操纵案子走向。
想来想去,冯俊成只能想到是冯老爷曾经在官场上与秦家二叔交好,亦或是欠下过什么人情。但这么一来,自己竟成了没能使青娥胜诉的“元凶”。
冯俊成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坐立难安,见天色逐渐昏黄,心知她今晚不论如何都不敢来找他,于是叫来王斑。
“去带茹茹来我这儿,就说有好玩的。”
茹茹可太好带过来了,一听说大老爷找,忙丢下手里石头子,兴奋得拍起小手,跟着王斑颠颠就去了,花将军也受她快乐感染,小尾巴摇得直打王斑的腿。
“大老爷。”茹茹晾着两只小脏手,跟着王斑来到书房,书房门槛做得高,茹茹高举小手,一条腿一条腿迈进来,见花将军跳不进来,伸手去帮它。
王斑连忙阻止,“嗳,小狗不能进爷的书房。”
冯俊成声音穿过隔断,传过来,“没事,花将军也一起进来。”
“大老爷。”茹茹又叫一声,领着花将军来到冯俊成的书房,两个小不点都才那么点高,冯俊成坐着,她只能跑过来拿小脸贴贴他的膝头,然后高抬起肉嘟嘟的脸蛋,盯着冯俊成瞧。
冯俊成见茹茹手上都是干掉的泥巴,端来水盆搁在地上,蹲下去给小姑娘洗手。
茹茹看着水盆里的两双手,奶声奶气感叹,“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茹茹的手是小手。”冯俊成掣过巾子给茹茹擦干,“是小小手。”
“那谁的手是小手?”
“你娘的手是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