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伴随着余渊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布满了花纹刺青的这一张年轻面孔,此时正双眼紧闭,眉头微蹙。刺青纹路沿着眉眼、鼻梁、嘴唇一路向下,在平滑的肌理上泛着微微墨光——林三酒望着他的脸怔了一怔,什么异样也没发现。
她刚想要抬头问问“脸怎么了”,紧接着却只见远方雾气中斯巴安的影子忽然一晃;伴随着一阵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他竟在转瞬间消失了。
“喂,你去哪儿?”
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但没有得到回应。
她急忙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余渊,又转头扫了一眼米姆离开时的方向。但浓雾如同帷幕一样合拢了天地,她一时看不清那男孩走到哪儿了,更不知道米姆刚才有没有听见斯巴安的那声喊。
林三酒犹豫了一瞬,一咬牙,将余渊拉起来扛在肩上,朝斯巴安消失的方向一脚深一脚浅地赶了过去——不再挣扎着离开,她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四肢百骸仿佛都舒畅松快了;越接近坡下,她的脚步也就越轻盈。
她嘴里叼着手电筒,一手拽着余渊从肩头上垂下来的胳膊,空出了一只右手以应对不测。匍匐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大部分都被拉了起来,交叠着躺在一处,看起来都是斯巴安挪过的。雾气朦胧中,她瞧见几个人的脸低垂着,隐约只能看见一些五官的影子,但看不出来有什么需要当心的古怪之处。
“斯巴安!”她低声叫了一句,侧耳听了听,却没有听见回应。
她将余渊放在那一堆互相依靠着的人旁边,将他倚在别人后背上坐住了,来到了一个双臂笔直前伸、跪坐着将脸贴在地上的人身边。
斯巴安没有动这个人,事实上,以这个人为分界线,再没有一个人被拉起来过。只有一个个蘑菇伞盖般的后背,在雾气中逐渐蔓延出去。
林三酒想了想,强迫自己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人的衣领。
她一使劲将那人拽了起来。
不等对方胳膊晃荡下去、露出脸来,从雾气里蓦然扑出来了一片黑影——她忙往后退了几步,在这一瞬间,林三酒猛然察觉了自己身上真正的不对劲。
她竟一点儿也不害怕。
不管进化到了什么地步,恐惧感作为人类求生手段之一,都从来不曾在进化者身上消失过。但是现在——
林三酒站在原地,望着那片人脸破开雾气,在半空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脚下却一动没动;那的的确确是一“片”人脸,因为当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时,发现那个被她拽起来的人仍然在她手中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她手一松,他又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当她再转回目光时,那片人脸的阴影已经笼住了她的视野。
那张脸上,眉下眼眶里一边还裹带着一只滑溜溜的眼珠,一边黑乎乎地空空洞洞;鼻子少了支撑,只有那一块皮软踏踏地在空中摇晃着,底下慢慢地张开了嘴。
“不要动我没动过的人,”斯巴安的声音忽然不知从哪儿响了起来,明明压得极低,却像近在咫尺般,叫人连喘息都听得清清楚楚:“要是你动了他们,也看见了的话,一定要反……反抗!”
只是这句话他说晚了。当林三酒心中一凛,正要强逼着自己动一动的时候,那张面皮已经呼地一下贴上了她的脸——眼球被她的额头一碰,顿时挤在两张面孔中间滑了下去,湿湿凉凉的生腥气一下子充斥了她的嗅觉;当一条紫黑色的舌头从那张嘴里伸出来、贴上她面颊的一刹那,她的余光捕捉到了自己脸上乍然亮起的一片白芒。
意老师及时发动了【防护力场】,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林三酒被这张人脸裹得紧紧地,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不断舔舐着她的【防护力场】,好像一拱一拱地正要钻进来。她呆呆地立了好几秒,终于将自己的身体动员起来了;她从卡片库中找出一把小刀,勉强用不住发抖的手,将那张人脸一点点撬起了一个边。
她终于将人脸揭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吃力过。
人脸“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目光匆匆一瞥之间,恍惚捕捉到了好几条紫黑色的“舌头”影子刚一碰上地面,立刻“嗖”一下缩回了两片嘴唇之后。林三酒喘着粗气,用刀尖将那两片死肉般的嘴唇拨开,然而除了一点点相连的粉红口腔软组织之外,她只透过口腔看见了灰白荒芜的地面。
那个被她拽起来的人,此时正低垂着头,倒在了自己的脸旁边。
林三酒伸出一只脚,将他踢得翻了一个身——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响,顿时从他头发下洒落了一地的灰白碎末;她的目光一落上去,即使仍然不知道紧张害怕,还是忍不住从胃里泛起了一股恶心。
在脸皮脱离了面孔以后,他的面骨也不知怎么变得又干又脆,一翻身之间,就像摔碎了的石膏像一样洒了满地。在他的面骨后头,只有空洞洞的一片幽黑;没有大脑,没有任何软组织,也没有一丁点儿体液。
尽管脖子以下还是一个人体,但脖子上原本是头颅的地方,现在看起来像是半个被挖空了的皮球,又套上了一顶假发。
林三酒死死盯着黑幽幽的那半个“皮球”,一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害怕。即使她清楚地猜到,刚才要不是意老师反应得快,恐怕自己也会落得同一个下场,却仍然像是被松开了弦似的,就是紧张不起来。
“对了,”她望着那半个空荡荡的人脑壳,回过了神:“斯巴安?你在哪儿?”
她身边除了缓缓浮动的雾气,和远远近近匍匐在地上的人后背,哪儿也没有他的影子。她目光一扫,忽然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纸鹤。
看来他就是靠这个提醒她的。
“你在哪里?”她低声朝这个也许是末日世界中最受欢迎的通讯器说道,“我去找你!”
林三酒手一松放飞了纸鹤,紧跟着它朝前冲了下去。坡度越来越陡了,跪伏在地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好几次她差点不小心滚下斜坡,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如何在这样的陡坡上稳住身体的。
越往下跑,她越吃惊。
他们带出来的一共只有一百余人,与这片面积广袤的碗状凹地一比,实在算不上有多少。但是眼前雾气弥漫下的土地上,一个又一个的后背正密密麻麻地挤挨在一起,手碰着脚,腰挨着腰;手电筒的光芒只能照亮两三米远,她一连跑了不知多少个两三米,目光所及却尽是越来越稠密的人,到最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无处下脚了。
……伏在这儿的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百之数。
在她一愣神找空地落脚的工夫,那只纸鹤扑棱棱地飞远了,迅速在雾气中消失了影子。
“糟了。”林三酒低声骂了一句。
她仔细地看了一圈,发现脚边人们穿着的衣服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看起来灰旧泛白,似乎不知道在这儿趴了多久了。她强忍着心中一阵一阵的抵抗,猛地掀翻了脚边一个跪伏着的人——白色骨渣碎末像烟雾一样扑腾起来,又露出了半个空脑壳。
“我在这儿,过来。”
斯巴安轻轻的声音,伴随着雾气一起飘散在耳边,忽然叫她激灵一下抬起了头。
“动作轻一点,别发出声音。”
林三酒赶忙循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在与就地跪下的冲动相抗争;她不知踩上了多少只人手,就在她跌跌撞撞又要迈出一步时,地上一个人影忽然直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愣愣地低下头去,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既不警觉,也不害怕。就连对上了斯巴安那双翡翠般的眼瞳时,她也没有“松一口气”。
金发男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在自己身边蹲下来。
矮下身来,一股阳光与无花果的气息顿时裹住了她,让她觉得像是从刚才那张面皮的腥臭气里被拉出来了。林三酒低声问道:“怎么,你在干什么?”
斯巴安一只膝盖抵在地面上,双手支撑着身体,只是深深地垂着头。金发从他额前滑落下去,丝丝缕缕仿佛被拣出天空的阳光的影子。雾气氤氲了他的发色与瞳色,即使距离这样近,看上去仍旧朦胧。
“来,你也试试。”他嗓音沙哑地笑了,眼睛里泛起了湖面蒸腾的水泽。“把脸贴近地面应该很容易,但要保持在一个距离上就很难了,对吧?”
林三酒点点头,浑身都在颤抖着抗拒那股引力。
“我不是为了要挑战自己。”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人的心思,斯巴安又一次笑了:“地底下有东西。”
“什……什么东西?”
“深紫色的,一条一条的东西,我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他轻声说道,“但我发现它们只会受到脸的吸引力,钻出地面,钻入人脸。你看我们身边的这些人,大概都是在我们之前进来的,不知多久了……每一个人的头脸都被挖空了。”
斯巴安说到这儿,低低地呼了一口气,重新将头垂低了,目光盯住了地面。
“我在拿我自己作饵,将那些东西吸引回这些空壳子中间。这样一来,后面的人就不会……不会被挖空脸了。”
他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点儿吃力。不止是这句话,他看起来正与自己激战着,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艰难。
林三酒点点头,沉默地朝地面低下了脖颈。她生怕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力,会无法同时支撑低头和说话两个任务,从而彻底崩塌。
过了几秒,斯巴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此时的嗓音叫人难以形容,只是叫人皮肤一阵阵酥酥麻麻。
“真好。”他呢喃般地说,“像双生的灵魂一样……我现在一点都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