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稷看她慢吞吞揉着额头,拧着眉倒有几分责怪他的意味。
“心不在焉, 想什么?”
烛火暗淡,柳姝妤抬眼,看着将光线挡得所剩无几的萧承稷,“晚上吃的黍稷, 殿下……”
萧承稷猜到她想问什么,打断道:“在想我为何吃得津津有味,明明难以下咽,比府里的差远了。”
柳姝妤下意识摸摸脸颊,心思没写在脸上呀, 可萧承稷怎知晓她心中所想?
萧承稷解释道:“还好,不算是不能入口。莫阿婆大抵是猜到你我身份显贵, 吃饭时局促窘迫。”
前世,他离开京城游历邺朝各处,见过食不饱腹的百姓,也有过抢收黍稷的经历,更尝过比这还糙的饭食。
听闻这话,柳姝倒觉是她太过娇气,条件稍微差些,便受不住了。
柳姝妤沮丧,暗暗下决心,明早她一定多吃些,她才不是娇滴滴的小女郎。
萧承稷绕过她,端起屋中架上的水盆,“时候不早了,我去伙房打热水来。”
柳姝妤惊异地看着他出去,大有几分是他在伺候她的意味。
看不透,柳姝妤着实看不透他。
前一刻还在她面前端着王爷的架子,这时候却变得体贴。
很快,萧承稷端水进来,问她要随身携带的丝绢。
柳姝妤给和不给的结果都一样,爽快一点还能免受些苦,她疲倦一日,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快,便将怀里的兰花丝绢给过去。
萧承稷拧干手绢,看她一眼,“过来擦脸,今日先将就一晚,明日吃罢早饭启程回京。”
这倒弄得柳姝妤有些局促,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
柳姝妤擦干净脸,在盆里濯洗丝绢,忽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眼底。
“不用急着收起来,我还没洗。”
萧承稷握住在水中拿住丝绢一端,手背无意间碰到柳姝妤手背,她如被火苗灼烧到般,即刻缩了回去。
柳姝妤紧张得甚至有些结巴,“我洗好了,先去卸首饰。”
柳姝妤远离萧承稷,去窗边卸下头上的珠钗。屋子有些小,布置也极其简单,一张木床,一方不大不小的桌子,还有的便是窗边的长桌。
油灯朦胧,窗户上印着两人一高一低的影子。
柳姝妤抬手卸钗环,影子便抬手,竟和萧承稷映在窗上的侧影有了错位,仿佛是她抬手去触他侧颜。
两人浑然不觉。
身后响起濯洗的声音,柳姝妤尽量忽视,待发饰卸完,那洗漱的声音也停了。
没有转身,柳姝妤好奇问道:“你今日怎么会出现这莫水村?”
萧承稷抬脚,衣服摩挲的声音不急不缓,如他的脚步般,他在床沿坐下,看那纤瘦又倔强的身影,反问道:“那你又为何出现在此?太尉府、昌王府和偌大的京城,偏偏是莫水村。”
听出些责备的意味,柳姝妤蹙眉,大抵是因为救她,耽误了他办事,他不悦。
柳姝妤嘟着个嘴,有一丝坏了他事的自责感,“我陪堂姐来土庙拜拜。”
哪知回程路上遇到了匪贼,堂姐应该是逃脱了,她被颠簸出去时,车夫明显是甩开了匪贼。
“我不是跟你提过醒,让你远离你那堂姐?如今险些丧命,这教训还真不小。”
“什么意思?”
柳姝妤茫然,听得云里雾里。
她转身,眼底尽是疑惑,“这与堂姐有何关系?是我突然起意要随堂姐一路来的。”
她不愿亲人被人诋毁,宛如上一世那般,柳家蒙冤,受尽白眼。
“你瞧瞧这荒凉的莫水村,是像有土庙的样子?土庙土庙,土地庙,这最热闹的地方,恐怕就是村子里莫家祠堂。”
萧承稷尽量克制住情绪,话没说太重,但毕竟关心心切,她看人一向不准。就是因为太纯真了,才会被萧承泽和柳棠月欺骗。
柳姝妤不甘被他呵斥,想也没想反驳回去,“哪会,莫阿婆说莫家祠堂后面不远就是坟墓,平常可没什么人去。”
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村里那口山泉井。
“你还跟我犟嘴,柳姝妤你长本事了。”萧承稷气得站起来,双手叉腰看着她,“柳棠月心思歹毒,等你看清她真面目,你悔还来不及。”
柳姝妤警觉,目光直直落在男子身上。
萧承稷是个情绪稳定的人,自认识一来,柳姝妤鲜少见他在她面前发怒,如今他这般生气,定然是有原因的。
“心思歹毒,真面目?”
柳姝妤低喃着,重复着念给自己听。
柳姝妤抬头,眼瞳骤然紧缩,有个震惊的念头随之而来。
她想找到的、受萧承泽指示,在前世给母亲下毒的人,是她堂姐——柳棠月?!
“怎么可能?她是我堂姐,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柳姝妤不敢相信,越说越觉得讽刺,“亲人。”
她们是亲人。
这个猜测,对柳姝妤来讲,无疑是当头一棒,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前世知晓萧承泽伪善的面目。
细细想来,倒也说得通。柳棠月对医术一知半解,不及郎中,但她屋中有颇多医书,其中便有收集来的各种关于药材的异闻杂录。
柳姝妤认为,前世阿娘中的毒稀奇古怪,极大可能就是来自于柳棠月那些收集来的异闻杂录。
“怎是她!”柳姝妤痛心疾首,顿觉她蠢笨,倘若种种猜测是真的……
萧承稷自是不能洞悉柳姝妤此刻心中所想,而今火光黯淡,他更没有看清柳姝妤的神情,他在气头上,单单听柳姝妤的话,便知晓她又觉他在挑拨。
“我有没有听你说过,你当旁人是姐妹,旁人可有如此待你?今夜我说的话,你听进去!离柳棠月远点。”
柳姝妤恼自己,差点酿成大祸,声音便小了些,“我知道了。”
萧承稷看着她低垂的头,蹙眉,在屋中良久的阒静中,叹息一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本意是让你多留心。”
萧承稷见不得她伤心流泪,心软了下来,意识到话重了,主动示好。
柳姝妤心情烦闷,低低“哦”一声,道:“本来就是我蠢笨,殿下说的没错呀。”
她太蠢了,竟差点着了柳棠月的当。
柳姝妤抿唇,抬头看眼萧承稷,示意他从床上下来,“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
萧承稷嗯一声,从床上下来,腾出地方来。
虽挤在一间屋子里,但好在有床幔遮住,柳姝妤将床幔放下,遮住本就暗淡的光线,刚脱了外裳准备歇下,床幔忽然被撩开,萧承稷身上只剩里衣,站在她眼前。
柳姝妤捂住心口,欲开口,却听他说道:“夜深,歇息。”
柳姝妤泛起疑问,“你不是睡桌子吗?”
她还伸手知指了指床幔外的一角,示意萧承稷,他睡的地方在那处。
萧承稷道:“不那样说,难道你想和莫阿婆挤一间房?叨扰。”
言罢,他兀自上床,已在最外侧躺下。
柳姝妤指尖刚碰到枕边的衣裳,萧承稷仿佛洞悉她的想法一样,在她有所行动前,按住她手。
萧承稷漆黑的眸盯着她,“柳娘子莫忘了,与我不是头次同榻而眠,你确定要离开?看来我要好好考虑我们的交易了。”
“交易”一词,暗含太多。
柳姝妤泄气,在他身侧躺下。
她扯过被子,气鼓鼓背对着他。
又不是头次同榻,不紧张,睡醒第二日就能回去了。
早些回去,早些让爹娘兄长安心,等回去她要仔细留意柳棠月了,倘若柳棠月和萧承泽有来往,她就得多加小心了。
柳姝妤正想着,倏地,萧承稷手臂环住她腰,将她往他胸膛带。
柳姝妤睁开眼,梗着脖子,一时间紧张得厉害,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似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背脊贴着他胸膛,尚有他胸膛的暖意,鼻尖萦绕青松般清冽的味道,柳姝妤不平静,脑中一根弦紧绷着。
萧承稷道:“不碰你,快些入眠,明早还要启程回京。”
他只想抱着她,什么也不做,也是极好的。
夜阑人静,万物皆眠,柳姝妤却不敢睡。
这床太窄,一人睡尚且刚好,更何况此刻躺了两人。
几乎紧贴着。
怀里的人身体僵直,萧承稷知晓她没有睡。
借着暗淡的光线,萧承稷拥着她,深深凝着她后脑,温声细语说道:“睡不着?”
柳姝妤立刻闭上眼睛,一声不吭,装作已经熟睡。
萧承稷道:“既然没睡,便说说话吧。”
柳姝妤心道什么都瞒不过他,便就此作罢,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着光线印在床幔的两道影子,眼底一片清明,垂头凝着从后面环抱过来的手臂,道:“殿下想聊什么?”
话题是萧承稷挑起的,但当柳姝妤问起时,他没了后文,一阵沉默,不知是在思考,还是不知与她聊什么。
良久后,萧承稷才道:“左右你没困意,给你讲个我知道的故事。”
柳姝妤仔细听着。
“有一对少年少女,两家人算是世交吧,只是两家门第不同,但都是当时的矜贵之家。少年少女一起长大,友谊深厚。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少年才意识到他对小青梅的感情与旁人不同,而那时小青梅还当他是可敬的兄长,他便决定待小青梅再长些年岁,而后去提亲。”
萧承稷忽然停住,柳姝妤等了片刻,也没等来他的后半句,问道:“后来呢?不会中途生了变故,那小青梅对旁人生了情愫?”
她喜欢听青梅竹马的故事,也希望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承稷凝眸于她,道:“后来确实生了意外。少年奉父亲的命令外出办事,等再回来时,却得知青梅定亲的消息。她那夫婿,两人都认识,品性表面上看着尚可。青梅定亲,少年只好放手,以为青梅寻到良人,往后定是幸福。哪知后来红颜薄命,她被那夫婿亲手杀掉。”
柳姝妤愣忡,怔怔看着入目的床幔。
前世的记忆再一次涌来,她紧紧攥住被角,眼底泛起一抹仇恨的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