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她有点儿想把这两个小丫头挖到军中。
轻微的“咔哒”声打断了顾灼的胡思乱想——
是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抵在一起,隔断了照进来的光线,让房中瞬间就暗了几分。
也是傅司简将茶盏搁在桌上,倾身向她靠近,慢条斯理道:“夭夭,我给你上药。”
第60章 伤疤
浅淡的橘光落在他脸上, 将剑眉星目衬得极为俊朗温柔。
长睫低垂,将墨眸中的情绪遮挡了些许,却引得人不自觉地想上前一探究竟。
顾灼按捺着自己的蠢蠢欲动, 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别处。
男人下颌的利落棱角在暗影下显得更为锋芒毕露, 却也无端生出些蛊惑的意味,像是给心思摇曳之人准备的考验。
顾灼终究还是没能招架住这番考验——
她被引诱着抬起手, 细细描摹可堪入画的眉峰眼尾,又顺从心意, 柔柔抚过宛如刀刻的精致轮廓。
指尖搭上高挺的鼻梁之时, 不期然被男人握住手腕:“先上药,待会儿给你摸个够。”
她这才回过神, 暗暗吐槽傅司简对她使美人计。
可她能怎么办嘛?
对着这张俊美无俦、让她一见倾心的脸,她只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但是, 言语气势上还是要争个上风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那你可别反悔。”
说罢就抽出手,转过身想去看看药罐里的东西。
只是, 手刚揭开刻着竹纹的瓷白盖子,就听见傅司简略有些严肃的声音:“马车上那样……不行。”
“啊?”顾灼扭头看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夭夭, 你再来那么几次, 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顾灼觉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傅司简脸上的表情, 应该是……委屈?
好吧, 她在马车上的流.氓行为确实有些过分, 他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这个事儿上的?
顾灼刚想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才的对话——
“摸个够……别反悔……”
什么嘛!
她当时就是顺口接个话,也没想在上完药后真的把“摸个够”付诸实践啊!
尤其没有重现马车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没有!
傅司简将小姑娘精彩纷呈的神色看在眼里,知晓自己怕是误会了她。
他以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对他为所欲为的“坏主意”才会让他“别反悔”。
毕竟她曾经的“玩心大起”,可以称得上是不胜枚举。
她屡屡给他甜蜜又让他难熬,总是只点火不灭火,极为不负责任。
他喜欢小姑娘对他亲昵,也不想扰了她待会儿的兴致,可总得跟她提前说说,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压根没想到这上头去。
傅司简难得地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儿,温言哄道:“别生气,我错了。”
顾灼哼了一声,放下盖子转过身,背对着傅司简颐指气使道:“快去净手,给本姑娘上药。”
傅司简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发顶,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来时,就看到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经解了衣服,露出白皙莹润的左侧肩背,和她的伤疤——
狰狞的疤痕从肩头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处的衣料之下。
桑皮线缝合留下的痕迹凌乱交错着,一看便知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深可见骨。
傅司简的眉头狠狠皱起,面色瞬间沉得滴水。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却怕弄疼了她,迟迟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娇声催促着:“你干嘛呢?快点儿~”
他这才将胸腔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去。
“夭夭,何时受的伤?”傅司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重一分便会影响到早已愈合的伤口,会让她疼。
顾灼正抱着药罐端详里头黏稠浓黑的药膏,闻言头都没抬:“五年前。”
别说,这药膏虽然看着丑了点,味道还挺好闻的,是那种醇厚浓郁的药香。
带着薄茧的指腹终是抚上在冰肌玉骨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触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无形的网将傅司简的心紧紧罩住,不断地收紧挤压。
他的小姑娘,受伤时该有多疼。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轻得不能再轻,似乎都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指尖终是停在衣料边缘,他极尽温柔地问道:“疼不疼?”
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迟了五年的安抚和关心无济于事,并不能让小姑娘曾经受过的疼减轻分毫。
他话里的郁痛和爱怜那么明显,顾灼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软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傅司简问得不是现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顾灼顿了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被她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她仿佛又看见那场红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闷渐渐累积,像是无数根针刺上去,细细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却是无果。
索性放弃。
反正这五年来,每次忆起时都有这么一遭,疼过去也就没事了。
顾灼继续回答傅司简的问题,只是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悠远,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受伤时也不怎么疼。”
大概是杀敌杀得筋疲力尽,痛感都变迟钝了。
也或许,是心里痛极怒极,便察觉不出身体的疼。
她出发时带了三十几个人,突围出去时只剩下遍体鳞伤的六个。
战马踏血绝尘而去时,她回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顾家士兵一个个倒下。
顾灼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血雾喷溅在她的眼睫上,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红了眼”。
尸山血海,刀光剑影。
收兵的鸣金声响起,她策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终于见了知情的将领。
她强撑着说完一句“成了”,便从马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顾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针线刺破皮肉的疼,和着伤口的疼,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颤,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疼得有些恍惚,却愣是没中途叫停,直到终于处理完伤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药箱匆匆离开,帐中只剩下姚云陪着她。
她看向姚云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阿云,我没能带她们回来。”
泪意瞬间汹涌,心底的悲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姐姐张罗了个铺子,说等我有假时就开张,到时候大家都去捧个场啊,吃喝管饱!”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么时兴的衣裙首饰,感觉已经八百年没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买个银簪,你去逛的时候叫上我。”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转眼之间,便再也回不来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带着那些再没机会实现的憧憬和期待,永远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黄土之中。
顾灼其实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她不想让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脸替代了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笑颜,她怕忘了她们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回忆的闸门突然被傅司简的话打开时,她无端生出些倾诉的念头,想给她心底陈旧而沉重的痛楚找一个出口。
也许是因为午后暖意正浓,光线柔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简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包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
于是,她轻声开口:“傅司简,我跟你说说我受伤的那场战事吧。”
平静而柔软的声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怀和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