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放晴, 便是大好的艳阳天。水汽腾蒸, 白云蓝天, 一切皆纯净的如同水洗一般。
浮云随着清风游荡, 高空远瞩, 看样子近几天不会再有雨了。
崔洛站在庭院内晒了一会太阳, 直至鼻端溢出了细汗才又走到回廊下。
在这个时代, 日光与雨水都太重要了,所谓靠天吃饭,一旦风不调雨不顺, 又不知道多少底层的百姓要遭殃。
顾长青从一侧的长廊走来,他身着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发髻仅用了一根竹簪子固定, 看上去闲散随意, 但矜贵的气度改变不了。有种清冷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
崔洛见他今日特意带上了绣春刀,她留了个心眼, 一会就要启程去冀州衙门, 她虽低调行事, 但也保不成会遇奸人。
顾长青应该也是有这个顾虑。
“走吧, 趁着天色还早, 一路上也不必急着赶路。”顾长青道。
崔洛点了点头,她没什么行囊, 只有一包自己之前换下的衣物,和无处可藏的小衣, 她已经穿过的贴身衣裳, 肯定不能随意丢在这边,只能藏在包裹中,随手带走。
朱明礼也出来相送,算是给了崔洛足够的面子,崔洛的态度一直不明,没有要加入他的阵营的意思,也没有排斥。表面上的中立并非是墙头草,她有自己的原则,不会因为知道了安王将来可能会问鼎,就彻底得罪了朱明礼,那样太不明智。
马车开始驶离私宅的时候,崔洛发现除了顾长青之外,还有四五个便衣锦衣卫跟随其后。
她道:“表哥,其实不必这样招摇,我一个人去反倒会让那些人掉以轻心。”
顾长青比她更懂谋略,可他不放心。
他轻嗯了一声,没有做其他解释,好像根本说不出甜言蜜语。
见顾长青沉默,崔洛便不再多问,想来他做事都有他的理由,这次冀州之行本就不会顺风顺水,多了一个顾长青在侧,对她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路况很不佳,摇晃幅度颇大,两个人沉默之后,都觉得有些尴尬。
好在,不一会就到了野芙蓉盛开的地方。
待马车停下,崔洛先撩开帘子去看,那满目或粉或白的颜色惊艳了一场暴雨之后的旷野。
崔洛记得芙蓉花一般是要到七月份才开,现在才过谷雨不久,花期足足提前了两月有余。
她疑惑的跟着顾长青下了马车,注意力全在芙蓉花枝干上。这些虽是野芙蓉,但枝桠粗壮,花蕊极艳。
顾长青见她失神,以为她当真喜欢花,“喜欢么?”
顾长青的突然靠近,让崔洛一惊,她缩了缩脖子,温热的气息扑在后脖颈有些微痒。
她很怕痒。
顾长青注意到了她的变化,见她像鹌鹑一样缩了起来,觉得十分可爱,“你若是喜欢,待回京之日,我命人将这些移植回京城,种在你的府上。”
崔洛看着数十株花期正艳的野芙蓉,更加诧异了。顾长青的话虽暂时打断了她的思绪,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花林深处走了几步。
越往里越是热。
顾长青跟在她后面,两个人都有些出汗,以至于顾长青的情绪愈发的亢奋。
说与不说,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终于,顾长青深吸了一口气,垂在衣裳两侧的大掌突然往前伸去,正要抱住崔洛的后背时,她猛然间惊呼一声。
顾长青微顿,问:“怎么了?”
崔洛指着不远处冒起的白烟,道:“我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野芙蓉会提前开花了。表哥你快看,前面是温泉,这一大片空地足有百亩,又靠着溪泉,土壤肥沃,这里最适合种植粮食了。空在这里着实浪费,而且我猜这快地一年四季都能耕种。”
崔洛兴高采烈,可以说是有些兴奋了。
顾长青见她高兴,他也笑了笑,但神色却变得认真,“崔洛!我有话要对你说!”
崔洛此刻还在畅想着如何提高冀州百姓的福祉,未及顾长青开口,她又道:“表哥,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所以才带我到这里来!你也觉得这块地很适合耕种?!表哥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你才来冀州这么短的时日,就将地形摸的一清二楚。这个地方连冀州本地人都不一定不知道,却被表哥事先发现了,表哥.......你太厉害了,我当真佩服你!”
崔洛眼神晶亮,狠狠夸赞了一番顾长青。
“..........”顾长青刚要说出口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他带崔洛过来,其实仅仅是为了赏花。
谁知会弄巧成拙了?!
崔洛言罢,弯下身子,用手捏了捏地上的土壤,她的注意力全在无关风月的事上面。
顾长青耳根子微烫,他突然摇头失笑,想他顾长青奔波搏奋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像个姑娘家一样,只知道在意儿女情长了?!
崔洛起身,遥远着一望无际的旷地,问道:“奇怪了,为何没有百姓发现这块好地呢?”
若是朝廷的征地,也那不可能空着的呀。
顾长青道:"这里是蒋家的产业,你若是想要,我倒是可以想法子弄过来。”
赏花不行,那......整片花林都给她吧。
崔洛还想着引进高产量的农作物,像马铃薯之类的就很适合栽植,若是可以巧妙利用温泉带来的热度,说不定还能四季栽种。
崔洛心情大好,又道:“表哥,你可真好!百姓有福了。”
顾长青抿了抿唇,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二人在林子里待了一会,崔洛已经热的粉颜桃腮,顾长青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在半空纠结一番,终于伸了过来拉住了崔洛的,“这里地滑,我带你离开吧。”
她的手很小,握在他掌心小小的一团,顾长青的心猛地跳了几下。
这种感情非常微妙。
崔洛正要避开,却已经被顾长青牢牢抓住,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又想起了萧翼的‘叮嘱’。
崔洛走出林子,上马车之前,忙道:“我想先去溪边洗手。”她从他手中挣脱开。
顾长青就是个十足的君子,她要离开,他便放手了,只要........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就行!
崔洛蹲在石堆上,看见了顾长青投在溪水里的影子,不由得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翼应该只是多虑了,顾长青不是一直念及着王家小姐么?以至于他至今不娶!
他怎会喜欢自己呢?
开什么玩笑!
崔洛憨憨笑了两声,她心思纯透,只是愣神的时候,会给人‘憨态’的错觉。
她正要起身,那鹅卵石着实滑溜,加之生了青苔的缘故,崔洛脚下一滑,前前后后歪了一歪,身子还是不稳,眼看着就要往溪水中栽下时,顾长青手疾眼快,双臂伸了过来捞住了她的细腰,两人齐齐往草地芬芳处倒了下去。
崔洛只觉一个天旋地转,她便趴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脯上,而顾长青则成了她的肉/垫。
这画面太过熟悉,当年在桃花村渡口的那一瞬间又浮现在眼前,崔洛顿时神色赧然,“对.....对不起!”她双手撑在顾长青胸口,试图爬起来。
可是他的双手就在她腰上,像是用了一定的力道,故意没有放开她。
崔洛看见顾长青额头溢出了大滴的汗,还有他眼眸里惊魂失措的自己。
风吹,影动,情况有些不妙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旁边是不知名的野花儿正随风摇曳。顾长青已经深刻知道了只要有崔洛在,他便能安寝,他以为这就是心悦了。
此时此刻此地,他终于明白了男女之间的心悦远不止‘安神’那么简单。
彼此间的亲密无间,导致他身体某处的觉醒,像是唤醒了最为原始的欲/望,他突然扶着崔洛,将她推开的同时,即刻将自己的尴尬与悸动掩饰了起来。
他真的孟浪了?
怎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想对她做那样的事?!
顾长青脸红的厉害。
崔洛亦然,不过她纯粹是热的。
锦衣卫的训练相当严格,除却武力上面之外,在控制情/欲上也会有专门的鲜艳场合供以考验。他从来都是毫无所感,像个无念无/欲的木头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长青迅速起身,清咳了一声之后,才将崔洛拉了起来,“走吧。”
崔洛见他面色凝重,便打消了刚才的顾虑,幸好顾长青不是萧翼!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肯定不会是喜欢自己。
如此一想,崔洛大大松了口气。
再次启程时,顾长青阖上了眸假寐,一路上都没有只言片语。
崔洛以为他是累了,便默不作声,不去打扰他。
*
锦衣卫的人早就摸透了汪直等人的下落,顾长青直接带崔洛去了客栈。
崔洛见到汪直的第一眼时,这人披头散发,单手拎着酒壶,正坐在木梯上喝酒,双腿敞开而坐,纨绔又奔放。一脸的生无可恋。
“汪兄,怎么只有你一人?古月跟尧羽呢?”崔洛人未至,声却先道。
汪直顿住了,像座石雕一样,一动也不动,他没有看崔洛一眼,大约几息之后,突然起身,风一样的速度回了屋子,而后将门合上。
独留一股酒意飘过。
崔洛一愣,“..........”她不解的看向了顾长青,“表哥,那是汪厂公吧?我没认错?”
顾长青素来不喜汪直,而且这人极为不正常,顾长青可不管他到底是疯癫了?还是装作痴傻,他道:“嗯,是他。”
崔洛正要挨个敲门,汪直的屋子又打开了。
这时,崔洛又是一惊。
只见眼前之人,身着一件蜜合色绸杭直裰,雪白的中衣交领处露出了修挺的脖颈,他玉冠束发,腰带上配玉麒麟,整个人华而有实,俊美非凡,除了他身上散发的酒气还带着半点尘世的味道之外,整个人如同谪仙。
崔洛:“.........”
顾长青:“!!!!”
汪直在门廊处站定,负手而立的样子极为气派,眸光温和,笑道:“小白去哪里贪玩了?既然是顾大人救了你,你怎么不知道早点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又多担心你?你看我这几天都瘦了一圈了,腰带都松了。”
顾长青上前一步,“厂公,其他人呢?”他有些后悔将崔洛送回来了。
汪直眸色泛红,面对着崔洛时的笑脸,当与顾长青对视后,那眼神突然就暗了下来,“顾大人是不是管的太宽了,你想知道,就自己去找!”
汪直一语毕,又龇着牙笑了起来,对崔洛道:“小白,快告诉我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有没有人欺负你?”
汪直这话意有所指。
顾长青腮帮子鼓动,一时半会不打算离开。
崔洛急着想着知道冀州衙门里的人事情况,道:“有话进屋再说,这个地方恐怕隔墙有耳。”
她话音刚落,汪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就伸了过来,一下子就将崔洛拉入了屋子,若非顾长青行动之快,如同鬼魅,他已经被关在外面了。
内室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三个。
崔洛分析了一下眼下的形势,问汪直,“所以说吴同知与张通判家中的大火真的是你放的?那你掳来的人呢?”
汪直给崔洛倒了茶,不动声色的将酒壶藏了起来,道:“小白就不想夸夸我,我是不是很棒?”
他挑了挑眉。
汪直一惯不正经,崔洛并不放在心上,但顾长青险些就动起手来了,他冰冷道:“厂公不是该查办皇上交代的朱砂矿一事么?还是冀州有什么故人值得你这般警惕?”
顾长青早就知道汪直原先是白莲教的人,他做事向来留有一手,也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将汪直彻底铲除。
这也是为何汪直这些年一直忌惮顾长青的缘故。
但........东厂厂督不是汪直这辈子缺失不得的东西,只要白莲教一除,便是大江南北任他逍遥了。他才不愿意继续当太监!
汪直没有理会顾长青,谁抢了他的小白,他就跟谁闹上嫌隙。凡事以和为贵的宗旨也不要了。
汪直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那几个人质被我关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由古月和尧羽盯着。对了,小白,你想什么时候去衙门?朝廷给你安排的宅子,我已经命人打扫好了,你今晚就能去住。客栈人多混杂,我不放心。”
崔洛:“.........”她很想让汪直好好说话!
这一天下午,崔洛就去了衙门,并且当着吴同知与张通判的面宣告了自己的正式上任与地位!
吴同知与张通判互视了一眼,如今亲眼看到崔洛,甚至比传闻中还要粉雕玉琢,这样白嫩公子哥岂会是冀州官绅的对手?她自己被人吃了,还摸不清是怎么死的呢!
这一刻,吴同知与张通判丝毫也不惧怕新上任的年轻知州。这才多大?十八岁的小子而已!在他们这些老奸巨猾的人眼中,崔洛就是一个奶/娃娃。自古以来还没出现过未及弱冠的知州大人!也就只有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有这个本事和资源了!
崔洛料到了自己不会受待见,对身侧的汪直道:“汪兄,把东西拿出来。”
转而,崔洛对吴同知与张通判二人道,“本官这里有几件属于两位大人的东西,你们若是觉得眼熟,就先带回去吧,放在本官这里也着实不妥,本官从来不觊觎旁人的东西。”
汪直又吩咐了手底下人端着一只托盘上来,那上面摆着几件首饰,眉勒,男子所用的腰带,还有一张账本的封皮。
崔洛又道:“两位大人可要看清楚了!这几样东西是否当真属于贵府?”
吴同知与张通判面露惊色,那不是侍妾的首饰和张家老母的眉勒,还有吴家公子的腰带........
崔洛这算是明摆着威胁,说的不好听,就是耍/流/氓。但对付流/氓,必须更流/氓才行!
崔洛一想到冀州百姓的极苦,便没有半分罪恶感,她笑的很灿烂,热情的邀请道:“三日后,本官府上会设宴,届时两位大人可一定要参加。另外还有冀州各大乡绅,以及蒋家兄弟也会过来。本官静等二位!”
崔洛的嗓音虽没有成年男子那般雄厚,但中气很足,也很稳,像是十拿九稳,自信冉冉。她全程都是脸上带着笑意的,十分和善且憨厚,给人以‘纯良’的感觉。
吴同知与张通判当然是知道了怎么一回事了。
他二人被崔洛抓了把柄了!
擦了额头的汗之后,吴同知与张通判应了一声,带着各自府上的物件,火速离开了衙门大堂。
这哪里是什么奶/娃子?!是成了精的妖人!
崔洛上任时并没有带上多少银子,而且她可没那么大度邀请那些贪官污吏,奸诈乡绅。
吴同知与张通判还没彻底离开衙门,就有东厂太监假扮的侍卫走上前,“这是我家大人设宴需要的食材和酒钱,两位大人看着办吧。”
吴同知与张通判瞄了一眼手笺,愤愤的走出冀州衙门,两人站在路边咬了咬牙。
吴同知:“贪官啊!”
张通判:“还有比你我更贪的!”
吴同知:“现在该怎么办?崔大人办酒席需要三千两白银!她这不是明抢么!”
张通判:“还能怎么办?给钱啊,我老娘还在她手上!”
吴同知:“你说,这会不会是鸿门宴?”
张通判:“哼!那崔洛小儿,量她还没这个胆子!这里是冀州,可不是京城!先别急,等三日后见了蒋大人,咱们再细细商榷!”
一番斟酌之后,两位大人带着滴血的心离开了。
*
入夜之后,汪直赖在崔洛屋子里不肯走,他双手托腮,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崔洛在研究冀州的地理志,她必须将各处的田地的归属权统统弄清楚了。哪里的地界适合种植何种农作物,这也是需要好好探究一下的要事。
汪直的在场直接影响了她的办公效率,“汪兄,你先回去睡吧。”
汪直怎么可能离开,仿佛一眨眼,崔洛又会不见了,他问:“小白,你告诉我,顾长青对你做过什么了?”
崔洛一个头两个大,“.......表哥怎会对我做什么?汪兄,你今天喝多了。”
汪直无法相信,没来由的冒了一句:“除非顾长青是个有隐疾的人。”
崔洛愈发听不下去了,她长青表哥好端端的,无非是痴情了一些,念及早年病逝的未婚妻而已,怎就有隐疾了?!
“汪兄这话不可乱说。”崔洛瞪了他一眼,“吴同知与张通判两位大人共送了五千两过来,比我预期的要多了两千两,要是冀州官员都能这般大方,今年冀州百姓所需的粮食种子就有着落了。否则我还得去一趟真定府,找曹大人借粮。汪兄,以你看,三日后,我能不能再向他们要一些银子?”
汪直唇角一抽,笑眯眯的看着崔洛,“小白,你太坏了!不过,我喜欢。”
崔洛回他一笑,“那就这么办了。”
这时,顾长青推门而入,君子如他,连敲门都省去了。
什么叫他有隐疾?这个该死的汪直!
这该如何证明自己是健全的?!
顾长青一路沉着脸走了过来,“汪厂公,我有话对你说。”
跟顾长青有什么好说的?还是看着小白更加赏心悦目,汪直婉拒,“实在不巧,我跟小白还有政务要谈,此事关系着冀州城百姓的温饱,耽搁不得!”汪直严肃道。
顾长青唇角一抽,汪直什么时候在意了旁人的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