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八月初七这日被召进内城的人不止沐武岱与贺征, 还有丞相孟渊渟、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执金吾慕随、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 以及兵部侍郎纪君正。
除去无职无封的沐武岱, 这些人多是武德帝从战时就重用或栽培的肱骨, 如今个个实权在握, 遇有大事时他常会先听取这些人的意见再做圣裁。
只不过, 将这些人一个不漏召齐的盛大场面,还是立朝大半年来的首次。
更叫人惊讶的是,除了这些人外, 连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赵宜安,及武德帝同父异母的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也被一并召进内城。
宗正寺卿是赵宜安的官职,她还有个身份是武德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大周立朝后被武德帝封了长庆公主。
赵宜安所任的宗正寺卿只管皇族宗亲的相关事务, 基本不涉朝政权柄,而长信郡王赵诚锐更是个闲散郡王, 非但不担官职, 连府兵规模都不足千人。
这两位几乎处于朝局边缘的皇室宗亲也在今日面圣议事之列, 而协理国政的汾阳公主赵絮及同在京中的成王赵昂却并未奉诏,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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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后进入勤政殿, 瞧清楚里头站了些什么人后,只稍稍轻讶了片刻, 接着便缓缓露出略显古怪的恍惚笑容。
众人齐齐向她执礼,却全都沉默垂眸。
场面如此异样, 皇后却似乎毫无察觉, 只是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武德帝。
按照“帝后共治”的规制,即便她从未真正掌权,明面上与武德帝的地位仍是对等,不必像嫔妃那般向他行礼。
她姿仪端庄地行过众人面前,缓缓踏上小玉阶。
勤政殿的小玉阶只五级,铺了蓝色织锦绒毯,纹样是大周全境轮廓。
她拾级而上的脚步极缓极轻,厚厚绒毯消弭了她本就不重的足音,满殿的静默将她这身移影动衬得愈发诡异。
从头到尾,她如入无人之境,目光始终专注地望着座上那人。
她狭长的凤眸里噙着笑,脚下踏过的是大周疆域轮廓,眼底倒映的是大周开国帝王。
行至第五阶,她笑意如常地凝了武德帝一眼,兀自绕过御案,在与他并排却隔了半臂之遥的位置上落座。
“众位卿家免礼。”她俯瞰玉阶之下,仿佛这时才瞧见殿中众人还在对她保持着执礼的姿态。
她已猜到今日议事要说的是什么,但无论最终是怎样的结果,至少在此刻,她依然是与武德帝并尊的皇后陛下。
依然是赵诚铭年少结缡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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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帝平静地看向沐武岱:“从渡江之战那夜说起吧。”
前朝亡国后,朔南王府花了近三十年时间,一边与伪盛朝隔江对峙、一边整合江右各州势力,在从未间断的战火中极力重振江右民生,终于在去年冬日发起了反渡滢江的最后总攻。
强渡滢江是复国之战最重要的一役。
可在那一役中,为复国大业做出不小贡献的利州都督沐武岱,却因“临战私自调军改道”而背上了“怯战遁逃”的污点。
而此事的源头,便是有人假作沐家暗部府兵的装束,向他传递了循化城破、他的女儿在金凤山战死并被悬尸循化城门的假消息。
“……所以我擅自下令放弃防区、拔营奔往利州道,”沐武岱昂首而立,字字坦然,“彼时我防区左右分别有沐青演与敬慧仪率兵布防,我在下令拔营之后曾派人分头去通知他二人补阵。”
从去年冬日事发至今,无论任何时候面对审问,他都没有否认过他在这件事中的私心与过错。
身为年少戎马的老将,他很明白什么叫军令如山,也很清楚私自放弃防区对整个反攻计划可能造成多大的隐患。所以在事发后,他承担了犯错的后果。
但在这件事里,他虽有不可回避的过错,却也有被算计的冤屈。
被特准坐在椅上的老将钟离瑛站起身来,公允道:“照当时的情况,其实沐武岱做出那样的决策并不全错。一则事关他的女儿,二则,若果真循化城破、利州不保,那咱们复国的大军就会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如果那个消息不是有心人下套,而是真有其事,那甚至就可以说,沐武岱的当机立断是非常正确的,非但无过,还该论功。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那消息是假的。
“当夜向沐武岱传假讯之人,乃是朔南王府死士,”武德帝平静道,“那人的尸体,是朕命人收走的。”
谁也没有料到,这句话会从武德帝口中说出来。
此刻在场的大都是武德帝的亲信心腹之臣,哪有谁是蠢的?有些事他们早已看出端倪,只是大家都没拿到实证,便不敢贸然妄断。
可他却在时隔大半年后,自己当众说出来了。
满殿鸦雀无声,众人眼中有诧异有惊疑,唯独武德帝身侧的皇后恍惚噙笑的神情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
根据纪君正的追查,那人虽是朔南王府名下死士,却是皇后当年成婚时从母家带到钦州朔南王府的。
也就是说,那人原是允州姜氏的家生死士。
当纪君正呈上誊抄的允州姜氏家生死士名录与姜家人的供词,是何人引沐武岱进套,便不言自明了。
皇后并未反驳,只眉梢轻轻动了动,仍是笑的。
武德帝则是默然扭头,望着一旁的盘龙柱,自嘲般地笑哼一声。
武德帝赵诚铭与皇后姜涵是少年夫妻,成婚至今已三十余年。
就事论事的说,赵诚铭算不上什么好夫婿。
赵家的朔南王爵在前朝时虽是异姓王,却与前朝皇室数代通婚、亲缘关系根深蒂固,因而就成了煊赫不倒的世袭勋贵之家。赵诚铭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府世子,中原世家门阀纨绔们会有的坏毛病,他多少也有一些。
在所有的坏毛病中,最有名的一点,便是他喜好收集美人。自他十六岁起,后院人数就只见多不见少,在他成婚袭爵后,这个毛病也并无好转。
对他原配发妻姜涵来说,他真的不是个好夫婿。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对姜涵是亏欠愧对的,所以在旁的事上尽量予她弥补。
她愿安于后宅,他便从不苛求她分担王府事务。
长子早夭使她心思郁结数年,之后产下二女儿赵絮也并未使她走出阴霾。或许有迁怒,又或许是还有旁的缘故,总之她对赵絮是厌恶至极的。
赵诚铭虽未如何体贴关怀,但见她始终不喜面对这个女儿,便将年幼的赵絮带在身旁亲自抚养。
后来她对赵旻的各种纵容惹来不少非议,但因没有惹出太大事端,赵诚铭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了。
滢江之战时,他得到密探禀报姜涵院中的死士有异动,立刻派人循线跟去,待在沐武岱拔营而去的地方发现那人尸首,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尸首收走。
否则以沐家当时的势力与声望,姜涵今日绝无可能安然在他身侧并坐。
可他没有料到,他对发妻的愧疚与心软,会成为她眼中的默许纵容,一步步,越做越多,越错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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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帝陛下曾在多年前一次醉酒时对皇后提过,复国后首要之事便是天下一统,绝不能再陷入前朝那般各地裂土的局面,江右各家手中的军政大权必须归属朝廷。而利州与中原有天堑屏障,易守难攻,循化沐家便是这些隐患中最棘手的一家。”纪君正直言道。
武德帝既命纪君正暗中彻查沐武岱一案,自也将这段陈年过往坦然相告。
而纪君正敢当众说出这话,显然也是武德帝同意的。
沐武岱听完并无怒色,只是笑了笑。
他也算个老辣政客,能明白赵诚铭当年的担忧是顺理成章的。毕竟赵诚铭对他、对沐家并不算十分了解,无法确认沐家在复国之后将作何打算,有这样未雨绸缪的担忧并不出奇。
纪君正直视皇后,问得单刀直入:“皇后是否是因见皇帝陛下迟迟不曾有对沐家动手的意思,便要替陛下分忧?”
皇后略抬下巴,浅笑倨傲。虽未作答,却也未驳斥辩解。
待纪君正将自己所查到的事禀完,沐武岱一案就算是彻底真相大白。
可接下来,执金吾慕随、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大理寺卿秦惊蛰三方汇总的事,才真的叫人震惊到无话可说。
中宫有一名女官是伪盛朝皇室宗政家留下的暗桩,而这件事,皇后住进中宫的第二日就已经一清二楚。
她非但没有对任何人声张此事,反而通过这名女官与伪盛朝暗中通联。赵旻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欲以沐青霜做交换、借来八百名伪盛军试图谋杀贺征,皇后陛下“功不可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怎会意图背叛赵家天下?”皇后转头看向身旁的武德帝,软语温言,“我知你一向爱惜名誉,又顾念人情,许多事,你明知该做,却迟迟下不去手。常言道,夫有千斤担,妻挑八百斤。我既是你妻子,自该替你排忧解难。”
循化沐家大势已去,可还有江右的淮南陈家、零陵公孙氏、澄山李氏……他们眼下只是碍于民心皆向着安稳一统,赵诚铭又着实能够服众,这才暂无动作。
在姜涵看来,一旦朝廷式微或赵诚铭不幸,这几家必反。不如尽早除去。
其实赵诚铭对这几家也并非没有防备,但他行事有他的底线,这大半年来通过各种制衡之道与交换条件,让他们逐渐交出手中兵权并将主家迁来镐京。
他从出生起便是朔南王府世子,所受的教导大体上还是偏于明正堂皇,非常爱惜身后名。即便有些事只能在台面下进行,他也不屑于小气巴拉的阴私手段。
况且眼下战火才歇不足一年,他还没忘这些人在亡国后与他一道在江右卧薪尝胆、筹谋复国的付出与贡献,没忘他们的家族在多年与伪盛朝对峙中的牺牲。
他有他的良心,不愿做得太绝。
如此一来,他采取的手段都是缓缓而治,虽结果都算好,过程却显得漫长,在姜涵看来是拖沓手软了。
“你是天下之主,对这些人理当秉雷霆之势而下,何苦纡尊降贵赔这份小心?”姜涵笑着摇摇头。
既赵诚铭不愿手上沾了这些人的血,她便想到借伪盛军的刀来替夫婿分忧。
在场所有人都已震惊到满脑子乱麻。
皇后陛下的疯狂与偏执,与她的爱子赵旻相比,简直不遑多让啊。
“好,我们退一步来说,即便皇后陛下通敌之举是为了悄然剪除内乱隐患,勉强还能说初心是为国、为皇帝陛下,”周筱晗神情复杂地道出疑问,“那赵旻想要除掉贺征,是否为皇后陛下授意?以及,皇后陛下针对钟离瑛将军下毒,又是为何?”
皇后冷笑一声:“满朝就两位柱国大将军,却联手遥领了天下兵权,合适吗?如今还有皇帝陛下镇得住他们,可若将来新君继位,这两位,呵,功高震主。此时不除,更待何年?!”
“朕从不知皇后有意参与国政,”武德帝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她,“若皇后早早言明有此抱负……”
他就会告诉她,所谓王霸雄图,并非全要通过那些不入流的阴私手段。虽说有时不可避免需要动用一些肮脏与残酷的手段,但身为有所抱负的主君,在可以规避那些事时,还是应当尽量选择俯仰无愧的阳关大道。
话说到这里,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呈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赵旻府中的那群炼药方士,是替皇后养的。
连同白韶蓉在内的那群“药童”,每日被采去的鲜血,大多献与了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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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内城宫门即将下钥时,一群人才神色各异地陆续出了内城,各回各家。
沐武岱所乘的马车还没停稳,焦灼等待许久的沐青霜就三脚并作两步地从家门前的石阶上蹦跶过来,殷勤地替父亲撩起了车帘。
“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皇后……哎哟!”
她捂住被自家老爹弹了个爆栗子的额角退了两步,不无委屈地瞪大眼睛。
沐武岱躬身出了马车,左右看看傍晚时分清冷无人的街巷,淡淡扫了她一眼:“有话进家说。”
沐青霜立刻意识到今日在内城所议之事不小,赶忙正色,乖乖跟着父亲步上台阶。
沐武岱叫人送了茶到正厅,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可直到沐青霜手中捧着的茶盏已然转温,主座上的老父亲还在满眼纠结地喝着茶发呆,一声不吭。
沐青霜有些急了:“爹!”
“你大哥散值回来了么?”沐武岱如梦初醒,看向座下那个耐不住性子的女儿,笑了,“让人将你大哥大嫂也叫来,免得我一件事说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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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值回家的沐青演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与妻子向筠一道匆匆赶往正厅。
待他们夫妇二人也到了,沐武岱又命厅内的丫头、小厮,连同在外的两个护卫全部退开,只一家四口在正厅内密谈。
沐武岱将今日在勤政殿内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后,三个年轻人全都有些傻眼。
“可,那人交给爹的那截红衫与金凤台古道地形图,还有他做咱们家暗部府兵装束的事,怎么解释?”沐青演眉头紧锁,大惑不解,“那时皇后根本没见过萱儿,不该知道她惯穿什么样的衣衫;她更不可能见过咱们的暗部府兵,那人怎么学的穿着打扮?最重要的是,金凤台古道……”
在沐家向嘉阳郡主赵萦交出利州军政大权和暗部府兵之前,金凤台古道的存在连土生利州人都没几个知道,总不能是沐家出了悖逆吧?
沐武岱张了张口正要解释,沐青霜却猛地站起来,满脸煞白,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我知道了,是赵旻……”温热的茶水沿着桌案滴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袖,浸上她的裙摆,她却只是抬起发红的泪目看向父亲,颤声带了哭腔,“爹,那张地形图上的金凤台古道,是靠近赫山的那一段,对吗?”
沐武岱默然抿唇,垂眸不语。
沐青霜在许多事上性子大而化之,这大半年来从未想过要问父亲要那张残破的地形图来细看。
直到此刻,她才醍醐灌顶。
她的眼泪接连掉落,再无面目待在父亲与兄嫂面前,在大家的惊呼中一路奔出家门。
在即将抵达鹰扬大将军府时,正好遇到回家换衫后打算到沐家去的贺征。
贺征见状大惊,疾步迎上去:“萱儿,你……”
沐青霜猛地扑进他怀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闷在他衣襟中痛哭至抽噎。
“是我,都是我……”
十五岁那年在赫山的那场点选,她因不忿赵旻对同窗们的所做作为,便用骨哨召出了暗部府兵的一名将领要了“斩魂草”,之后又带着同窗们走金凤台古道去河边过夜,最后还动用了暗部府兵的马匹。
她忘了,那场为了点将而来的考选,全程都有许多斥候暗探潜伏在四周。
而那时的她,还不是沐小将军,未经过实战,未与山林全然融为一体,她根本就察觉不到自己身后有没有尾巴和眼睛。
想必那时就有赵旻的人跟在她身后看到了一切,所以数年后,皇后与赵旻才能在一个最佳的时机,准确无误地对她父亲下了套。
因为她当年狂妄大意,在什么事都没周全考虑的情况下就贸然与赵旻冲突结怨,使他怀恨在心,才有了之后沐家遭遇的种种。
为了她的年少轻狂,整个沐家都付出了代价。
沐家的倾颓,她才是那个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