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沐青霜跳脚起急发狠话时, 沐武岱抬起大掌按住女儿的头顶。
其实他的力道并不大, 意思意思摁住她而已。
沐青霜却当真就立住没再动弹, 也不肯再出声了, 只是将唇抿成直直一条线, 以倔强的目光与父亲对峙。
父亲接连十数日在小祠堂抱着母亲灵位牌落寞呆坐的反常举动, 再加上再三回避她的问题, 这让她意识到,或许那天傍晚贺征与自家父亲在书房里所谈之事,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若是倒回去十年, 她这会儿只怕已经急到把家都拆一半了。奈何如今毕竟是个大人,上房揭瓦什么的,虚张声势而已, 哪里真的做得出来。
总之是一个“偏要问”, 一个“就不说”,父女俩的神情各有各的执拗, 就那么无声交汇较劲, 像是在比谁更沉得住气。
烈日当空, 明晃晃灼得人眼睛生疼。
片刻后, 到底还是沐武岱沉沉笑出了声, 将粗粝厚实的大掌撤了回去。“小姑娘是长大了。若是早些年,哪会这么乖乖站着任我一把摁住。”
说完, 他双手背在身后,旋身朝水榭那头缓步而去。
沐青霜甩开步子跟上去, 再度拽住他的衣袖边沿,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像小时候一样。
父女俩就这样沉默地走进了水榭的曲廊中。
“有什么事你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凭他是谁也不能欺负你,”沐青霜觉得自己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紧鼓鼓挤得她喉间又酸又疼,一开口,眼泪珠子就滚下来了,“你不信我吗?你以为你家的小姑娘长大了,喜欢了一个儿郎,就会同别人一起来欺负你吗?”
她的父亲昔年也是雄霸一方的豪强,在经历那场变故之后,虽一门上下是保住了,富贵闲逸也是有的,但到底失去了许多东西。
沐青霜知道,当初若不是别人拿她下套,哪怕就是拿沐青演下套,她爹都不会出那样的差池,也就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她爹啊,是真真将她疼到了骨血里,她怎么会让他再失去他的女儿。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什么人,若真的是叫她父亲心中委屈到不能释怀,她是定会站在父亲身旁的。
无论会因此错失什么,无论要因此难受多少年,她都不会后悔。
可她的父亲好像不信。
沐青霜想着想着,就委屈极了,嗓子里哽得受不住。
最后她索性甩开父亲的袖子,蹲在地上抱着双肩缩成一团,瞪着斜斜透过廊檐打到地面上的光影,眼泪扑簌簌掉得跟不要钱似的。
沐武岱回头一看,吓惨了,忙不迭退回来,单膝曲低,在她面前蹲下,手足无措。
“哭、哭个什么劲啊?老子又没打你!”他急得老脸涨得通红,却还记着女儿大了,又不能像小时那样抱起来抛高高哄,一双手伸出去缩回来好几趟,还是不知该放在哪儿好。
“别哭了……别哭……多大个人了……你你你……刀砍身上都见不着两颗泪珠子,怎么讹起自家亲爹就哭得这么卖力?”
对久经阵仗的沐都督来说,被百万大军压境都不如看到女儿哭来得吓人。
沐青霜抬起泛红的泪眼,仰头瞪他:“那你说不说?不说我还哭。到大门口去打着滚哭,叫人狠狠笑话你。”
哭腔哽咽,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
“好好好,说说说,”沐武岱拎着她的胳臂将她提溜起来,口中忿忿低喃,“老子养了个什么破姑娘?见过‘逼供’、‘诈供’的,可没见过你这么‘讹供’的!”
沐青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抬袖抹去满面泪痕,破涕为笑:“那不然我怎么办?你是我爹,又不是旁人,总不能当真将你按头打一顿逼着说。”
略带着点哭腔余韵的鼻音,听起来蛮霸霸的,却又有点撒娇的亲昵。
沐武岱宠溺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面朝湖心负手而立:“若我说,其实是你爹欺负了阿征,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沐青霜与他并肩而立,垂眸看着涌到近前的那群斑斓游鱼,“若真是他被你欺负了,那也是他甘心的。”
满朝就俩柱国大将军的封爵,与汾阳公主、成王两位殿下都能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比甘陵郡王和嘉阳郡主都高半头,除了帝后二位陛下,谁还能真将贺征欺负了去?
“阿征这小子啊……”沐武岱感慨地长叹一声,笑道,“挺好。”
“他好不好,要你告诉我啊?沐都督,你少东拉西扯的,到底什么事?”沐青霜不满地轻踢着廊檐下的长椅。
沐武岱也没再兜圈子:“那时他问我,说若你点头了,他能不能上门提亲,我便与他谈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沐青霜扭头看向父亲的侧脸。
沐武岱怔怔望着湖面波光,模糊的笑意中掺杂了一丝歉疚:“我说,若他能查出当初是谁给我下的套,我就同意。”
沐青霜略皱了皱眉心,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明知道这事不好查,也很清楚是查不得的,”沐武岱反手挠了挠后脑勺,愧意更深,“阿征那小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虽话不多,却是个实诚的小子……”
其实沐武岱早就想得很明白,当时战局正吃紧,整个中原打成一锅粥,大多人能顾着求胜、求活就不错了,寻常人哪里分得出神来算计他?
能在那样的时局下腾出手来对付他,将所有事都做得似模似样,叫人一时间看不出破绽,还在仓促中将所有尾巴扫得半点不留的可疑人选,放眼望去,一只手就能数完。
而这些人,哪个都是如今动不得的。
“我那时脱口说出这条件,其实也有点置气。他虽没应声,但他的性情我多少知道,他多半是会当真的。”
其实话说出去没两天,沐武岱就后悔了。可贺征却突然接了急报提前出京,让沐武岱没来得及找他当面改口。
这些日子以来,沐武岱心中愧疚又不安,总觉自己倚老卖老欺负人,贸然将他推向一个叵测险境。
沐青霜想了想,宽慰道:“他去淮南是处理棘手军务的,想来也脱不出身立刻就去查什么。若不,等他一回来我就去跟他说,这条件不作数。”
“他从来主意就正得很,”沐武岱摇摇头,“我怕他又二话不说闷不吭声就开始着手了,会害他惹火烧身……”
武德帝命沐家主家迁居镐京,主要就是为了将沐武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自然不方便贸然出京跑去淮南找贺征,所以这些日子才愁坏了。
“那,我这就去鹰扬大将军府找阮十二,她应该有法子帮忙给贺征传讯。”
事不宜迟,沐青霜不再耽搁,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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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沐家上京来时,贺征曾给过沐青霜一枚自己的令牌。
沐家刚到镐京,诸事都摸不清门路,沐青霜便派人拿这令牌过去,请那头派人来帮着指点打理些居家琐事,之后便再没用过。
说来她并不清楚这枚令牌到底能做多大事,到了鹰扬将军府门口,令牌一亮出来,门口两名侍卫立刻瞪大了眼,恭恭敬敬敞了门,其中一个跟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领她入内,她才突然有点回过味来。
见到阮十二之后,沐青霜没急着说明来意,倒是先瞠目结舌地扬了扬手中那枚令牌:“这玩……不是,这令牌,就等同你们大将军亲临?”
阮十二使劲点头,力道之重,沐青霜生怕她要将头点掉了。
“凡属大将军名下的幕僚、家臣、府兵,皆可号令;您想搬空府库,或将阖府的人全赶出去都行。”
阮十二的这个解释将沐青霜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那若我不小心将这令牌弄丢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觉手上这令牌烫手得很。
“这差不多就是大将军泰半的身家性命了,”阮十二掷地有声道,“全交代在您手上的。”
沐青霜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掌心的令牌,抬手按住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
她想起贺征给自己这枚令牌的场景。
那时还是在沐家迁居镐京的途中,才出了利州道,贺征自己要先去钦州朔南王府与赵诚铭仪仗汇合,分道扬镳之际,他就那么笃定地将这令牌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个时候她与贺征之间并不明朗,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最终会不会选择与他携手一生。
而他,就这么将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平静如常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这不瞎胡闹吗?!”
沐青霜被这个惊人的事实震撼到不行,缓了好半晌才顺上气来。
对贺征的所作所为,阮十二自然不敢发表任何评论,只乖乖站在一边,耐心等着沐青霜发话说明来意。
“哦,是这样,我有一封信给他,很急,特别急,”沐青霜敛了心神,郑重地对阮十二道,“你有法子帮我将这信递到淮南吗?”
阮十二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牵马。”
“不会耽误你的正经事吧?”沐青霜拉住她,谨慎地确认。
“我的正经事,就是留在这里等您差遣啊,”阮十二挠了挠头,“大将军说了,之前出京没考虑周到,连个给您跑腿递话的人都没有,不合适。眼下府中旁的人您也不认识,就我这一个在您面前混了个脸熟的,这才特地留的我。”
沐青霜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这是真正耽误你了……”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姑娘是江阳关大捷受过城的老兵。
她自己是领过军的人,自然很明白经历过那样一场大战还能活下来的老兵有多么珍贵。就算这小姑娘没有读过书,至少做个能独当一面的百夫长是绰绰有余的。
“那有什么好耽误的,”阮十二笑弯了眉眼,“您将来就是这将军府的另一位主人,您的差事也是正经差事,都一样。若您觉得我能领府兵,非要提拔我,那等我从淮南回来就可以上任的,嘿嘿嘿。”
沐青霜被噎了一下,默默取出要给贺征那封信函递过去。
阮十二小心将信函接过收好,笑得怪里怪气:“放心,我亲手交到大将军手上,保准不给旁人窥见。”
“不是你想的那样,”沐青霜不好解释太细,只能含糊道,“不过确实不方便给旁人知道。辛苦你了。”
她正叮嘱阮十二路上要小心之类的话,却见阮十二蓦地肃容看着自己身后。
沐青霜诧异,扭头望过去,见六名侍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妇人款款而来。
她正揣测来人身份,耳畔就听阮十二问安:“姑奶奶安好。”
沐青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能被贺征的下属尊称姑奶奶的,就只有如今沣南贺氏的实际掌家人,贺征的姑姑贺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