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煮雪的请求,兰芽与司夜染迅速对视一眼。
司夜染微微蹙眉,兰芽却直接点了头:“好。”
煮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回身去。
花怜的尸首当晚就被就地处理,没有带回天龙寺船上来。于是此时船上,她还能见的,却是两人。
呵,不该说是两人,而是一人一尸才对。
活的是菊池一山,死的——则是松浦晴枝。
可是她方才却与兰公子的请求是,去见“一个人”。经过镇着松浦晴枝的尸首的冰窖门前,她死死攥紧袖口,还是忍住,走了过去。
用作牢房的船舱门哗啦一开,煮雪缓缓走了进去。
一向衣饰华美的菊池一山,此时已是苍老狼狈。头上从前剃得微微青的头皮处,此时已如乱草般长出了许多碎发,便更显得他疲惫不堪。
可是当他看见,竟然是煮雪走了进来,且身上没有绑缚,也无人看押的时候,他那苍老疲惫的眼中却猝地爆发一抹耀眼的光芒。
“雪子……你,你没事吧?”
煮雪却并无菊池一山的惊喜,面上的神情反倒更加清冷:“你说的没错,我没事了。我马上就要下船了,就要安全了。我此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呃不,应该说是来说一声永别的。”
菊池一山一僵,愣在半途。
煮雪绽了一脸的笑:“别这么惊讶,是真的要永别了。从此我回归大明,再也不会到倭国去了。除此之外——菊池一山,我下船之后便是生途,因为有人来救我了;可是你却惨了,没有人救你,你还得背着凶手父亲的身份回到倭国去,让松浦知田报仇雪恨。”
煮雪努力地笑,让自己笑得看起来那么酣畅淋漓:“不光是你,还有你们菊池全家!松浦知田只能得到我的‘尸首’,他没机会杀了我来报仇,他便会变本加厉,用更残忍的手法杀了你,杀了你菊池全家!”
“哈哈,哈……痛快,我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觉得痛快!”煮雪仰天狂笑:“菊池一山,还记得我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给我娘报仇?这回虽然我没能亲手成功,可是却因为我,你和你满门都得死——那我也算借刀杀人,圆了我的心愿!”
菊池一山忽地痛叫,如受伤的兽一般猛地从地上窜起,扑上来一把卡住煮雪的脖子:“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你就算恨我,可是菊池家里的人也都是你的至亲骨肉!就算那些女人你可以不认,可是家里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他们不明白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都是因为什么!他们都要因你而死,你非但没有半点愧疚之意,你反倒还要这样放声大笑——你还是不是人,嗯?!”
菊池一山手劲很大,卡得煮雪呼吸不上来。可是她丝毫都不挣扎,只是狠心地冷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畜生的血液,所以我才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所以我这样的畜生,真的不该活下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会不会何时血管里流淌的畜生的血液妖变,将我也彻底变成了一个如你一般的畜生去!”
菊池一山呼吸困难,死死盯着煮雪,手一点一点松懈了下来。
煮雪含着泪却依旧冷笑:“此时是不是后悔生下了我,养大了我,还给了我你的姓氏,啊?否则你和你菊池满门,便不会受我拖累!”
“或者再往前推,你现在是不是终于开始后悔当年从大明国土上掳走了我娘,啊?你强迫我娘,你拘禁我娘,你让我我娘一生郁郁不乐,你叫我娘再也没能回归故土……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做的孽,都是你活该!”
菊池一山暴怒,攒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煮雪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煮雪没做防备,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最后跌坐在地。
这一瞬,早已是泪流满面。
菊池一山打完,仿佛自己也有些惊讶,垂首盯着自己的掌心。缓缓,缓缓地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因为你说错了!——就算此时我明明知道我和全家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尽管我恨你此时对我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可是我,可是我却依旧不后悔当年掳走了你娘,不后悔生下了你这个小孽障!”
“什么?”煮雪一愣。
菊池一山盯着自己的掌心,深深吸气:“我知道你娘恨我,因为她是大明人,而我是倭人。在她眼里我是倭寇,我配不上她。可是你不明白,我第一眼看见你娘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震动。”
菊池一山眯起眼,沉入回忆:“大明严禁海防,倭国船只不得靠近,我们只能偷偷地在夜晚航船而来,只为贸易货物。夜晚航海便是拼命,我的船在海上遭遇了风浪,翻了。我拖住一块木板,在海上浑天黑夜地飘了几天几夜,终于再那个晚上飘到了大明海岸。”
“……是你娘救了我。那个晚上海天幽蓝,像是一块上好的靛蓝染成的丝绸。那晚的月亮也像最好的玉璧打磨而成。你娘就站在那样的夜色里,面上映着那样皎洁的月光,你知道么,她像极了海里的珍珠。我真的以为她是珍珠幻化成了人形。”
菊池一山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年轻的男子,傻气地一笑:“我发誓一定要得到她。就算她不愿意,我也要用强带走她……我以为未来的时光还长,她一时恨我,可是我还有的是时间对她好,叫她将对我的恨,变成爱。”
菊池一山说着垂下头去:“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原来时光都打不过她的心,更没想到原来人的一生根本就没有那么长……我还没有等到她原谅我,她就已经,已经……”
“可是就算你爱她,你就可以剥夺她的自由,叫她这样客死他乡么?菊池一山,你没资格再说什么爱,我和我娘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煮雪落泪大哭。
菊池一山却缓缓平静下来,抬眼望她:“所以孩子,我不怪你。有人救你,那你便潇潇洒洒转身就走,别觉着愧疚,不用回来最后见我一面!只要你能安全脱身,那我便是回去送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就算要为了你而赔上全家的性命,我也会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你们的姐姐而死,你们应该死得心无怨恨!就算有怨,也不要怪你们的姐姐,要怪就怪你们的爹我——这一切是我当年坐下的,你们的姐姐只是做了她该做的。她,没有错。”
煮雪再也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
她是恨,恨菊池一山,恨松浦晴枝……她曾以为只要他们死了,她心上的恨才能消散,她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从松浦晴枝之死开始,还有此时,她才明白事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他们倘若死了,她非但没有得到半点快乐,她反而还会因为他们的死而再生出十倍、百倍的悲痛。原来她对他们的感情……恨只是表面,她同样早已不知何时,已经将它们当成了她的亲人,她最最珍惜的人啊。
可是这领悟,却来得这样迟,这样——惨痛。非要在她再没有半点余力去挽回的时候,才能明白!
菊池一山也落了泪,缓缓向煮雪爬过去,缓缓拥住女儿。
“孩子,别哭。我是该死,我也死得其所。我死了,才好去天上,去见你娘……我不怕死,我只是,还有一个遗憾。”他伸手撩开煮雪蓬乱的鬓发,缓缓道:“雪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喊我一声——爹?”
煮雪微微一怔,便大哭着扑了过去,惨声叫着:“爹——”
船舱之外,兰芽也落下泪来,赶紧用衣袖捂住脸。
仇恨面前,宽恕来得不容易。可是倘若宽恕来得太迟的话,纵然来了,却也要付出更为惨重百倍、千倍的代价去。
司夜染无声走上来,立在她身畔,悄然握紧她的手。
她忍住泪,偏头去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煮雪的缘故,我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想起雪姬……你在南京与雪姬一同假死,你却再没跟我提起雪姬的下落。她,好么?”
司夜染转头看她。
兰芽含泪一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在梦里看见这样的雪姬:她洗尽铅华,坐在窗下,正缝补着衣裳。”
“我从前总看不清她手里的衣裳是什么样儿的,可是昨晚我终于走到窗前去看清了。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她悄然垂下眼帘:“那个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