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是否又有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他二人。
郭连云暂且不提,他和张剑素无恩怨,有没有可能是听从了纽带的命令,针对陷害于他?
和他苏源有仇,又能驱使四品大员之子为其效力......
一个名字在苏源脑中浮现,呼之欲出。
十指攥起,苏源暗自咬牙,真是阴魂不散,疯狗一样。
深呼吸好几下,才勉强平息了怒气。
等他再抬眼,发现数月不见,先生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眼尾的皱纹都加深不少。
此时他眼神沧桑,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苏源竟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水花。
宋觉对郭连云的重视,当初在书院时苏源都看在眼里,不免心口一揪。
当即起身,深深作揖。
宋觉勉强暂缓悲痛,声音沙哑:“你这是做什么?”
苏源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语调沉闷:“虽然他们二人设计学生在先,但学生顺水推舟,自是有错。”
宋觉咳嗽一声:“错不在你,况且事情已经解决,过些时日就被人遗忘脑后了。”
苏源沉默了下,低声问询:“敢问先生,此事是如何处理的?”
宋觉只是先众人一步得知处理结果,早晚会传遍京城,故而无需隐瞒,直言道:“郭大人派人为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赎了身,上午就已经成了思......的妾室。”
纵使事情已过去十多个时辰,再想起郭连云,宋觉还是心痛不已,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只以为郭连云有小心思,但秉性不坏,只要及时将他掰回来即可,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外面那些肆虐的流言,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曾经最为看重的学生表里不一,甚至称得上刻毒。
宋觉苦笑,再度怀疑其自己看人的眼光。
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越老越糊涂。
他之前那些个弟子,都是风光霁月之人,不论在为官还是处事方面,都与他年轻时一脉相承。
雷厉风行,又不乏宽厚。
只郭连云是个例外,与他那几位师兄的言行完全背道而驰。
发觉宋先生一整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上不时涌现痛苦之色,苏源忙轻咳一声。
宋觉上了年纪,又受此打击,长时间自怨自艾,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在苏源看来,这位虽然有些缺点,但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他希望宋先生长命百岁,而不是因一个孽徒气坏身子。
连着咳了两声,宋觉仍未回神。
恰好这时孟氏沏好茶进来,苏源忙递上求助的目光。
孟氏对此见怪不怪,上前一步,一巴掌落在宋觉后背上,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说:“老头子,别魔怔了。”
宋觉双肩一抖,立马回神。
苏源:“......”
就很奇怪。
这位宋夫人,和传言中不甚相符。
冷淡严苛的宋先生在她面前,好像个惧内的妻管严。
思及此,苏源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真不是有意要撞见这一幕的。
孟氏给两人各斟一杯茶,笑容依旧温婉:“苏公子不必担心,自从辞去山长一职回到京城,他就时常如此,很快就恢复了,没什么大碍。”
苏源指尖挠手心,偷瞄一眼板着脸装无事发生的宋觉:“有看过大夫吗?”
孟氏点头:“甚至连太医都请来了,喝了好些药,依旧如此。”
苏源不禁皱眉,这好像单纯是心病,而非身体上的疾病。
只是他不便多说,只沉默不语。
送来茶水,孟氏再度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这回房门关上了,宽敞且散发着油墨香的空间里只有苏源和宋觉,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宋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手扶额,吁叹一声,将困扰自己数月的心病告诉了苏源。
左不过是自责与自我怀疑。
先有张信,后有郭连云,都是由他亲自掌眼才能留在书院/他身边的。
这俩人闹出的幺蛾子,让他质疑起自己相看“真正读书人”的眼光,还觉得这一切多少和他有关。
对于宋觉的坦诚相告,苏源表示非常感动。
只是,他真的非常、特别、极其不擅长安慰人。
尤其是宋先生这样钻牛角尖的。
正绞尽脑汁,苏源脑中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想到他此次的来意。
花几秒时间整理辞藻,苏源并未急着开解宋觉,而是说出自己的困扰。
在既定成就之下仍觉不满,铁了心地追求完美,憋着股劲儿拼命往前冲,结果就是越冲越迷惘,成功进入瓶颈期。
苏源正色道:“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处理,才能破开瓶颈,更上一层楼?”
宋觉暂且将烦扰抛诸脑后,沉吟良久方开口:“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
“当抵达顶峰,你曾以为最完美的事物,也变得稀松平常。”
“尽全力,即完美。”宋觉语气悠缓,“学无止境,只要有进步,能发现不足,便是最好。”
苏源豁然开朗,抚掌而笑:“先生说得极好,学生茅塞顿开。”
宋觉嘴角不自觉扬起。
而后,苏源话锋一转:“可在学生看来,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宋觉笑容一僵,瞠目怔然。
“方才先生同我说了您的顾虑,与我的瓶颈是有几分雷同。”
宋觉面无表情,却悄然竖起耳朵。
“先生乃当世大儒,曾向陛下讲授帝王之道,门中弟子皆为大才,光这三点,就已抵达旁人终其一生不可抵达的高峰。”
“就如同松江书院的宗旨,可见先生是力求完美之人。”
宋觉动了动眉头。
“所以当出现譬如张信、郭连云此类存在,先生就开始自我怀疑,陷入自我否定之中。”
苏源反手指向自己:“这跟我做学问有何区别?”
他力求完美,却又总是发现自身不足,长此以往陷入瓶颈期。
而宋觉同样力求完美,当他的完美履历上出现两团污点,就开始浑身刺挠,神智飘忽。
“正如先生所言,学生尽全力做学问,汲取知识,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进步,便是完美。”
“先生在传业授道方面,不论是门下弟子还是书院学子,皆尽心尽力,即完美。”
“我的不足和先生的例外,并不能否认此前所有的努力。”
“错不在你我。”苏源掷地有声,“只能说学海无涯,人心难测。”
“当跨过这道坎,自然天晴云朗。”
苏源这番话,给了宋觉狠狠一击,脑中嗡鸣作响。
当真是这样吗?
正回味着苏源的言论,房门冷不防被人推开。
“叔公我看好未来妹婿人选了,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苏源!”
第78章
宋竟遥兴冲冲跨过门槛:“叔公我跟您说,那新科状元......”
正欲花八百个字狠狠夸一夸苏源,背朝他的人缓缓转头。
那张脸,可不正是新科状元的模样。
“嗝——”
八百字憋在嗓子眼,宋竟遥硬生生憋出一个响嗝。
书房内闻针可落。
两相对视,无声尴尬。
宋觉沉默不语,只是悄没声地扯断两根胡须。
宋竟遥死死揪着袖口,闭眼胡说八道:“那新科状元苏源的同期,看起来也就那样。”
苏源:“......”
宋觉:“......”
他这侄孙,怕不是个憨子。
作为当事人,苏源神色如常:“宋兄。”
宋竟遥干笑两声,大步上前:“苏状元怎的来了?”
“明日归乡,特来拜访先生。”
宋竟遥坐在苏源旁边:“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打扰了你们。”
可不是,苏源暗戳戳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