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银轻搁下碟子,回身过来,弯着腰。恭顺中带着安抚,轻声道:“夫人何苦。”
“风水还轮流转。”
“天下哪有一定会输的事儿?”
苏姈如眼里“腾”的一声燃了光,又涂上风轻万种,回正了身子,指尖点了一下自己双颊,像是要醒醒神,喃喃道:“说的是。”
“轮流转。”
她伸手将那块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又拿了回来,在眼前晃了几晃,到底是没想透,苏家到底要什么。若是想的透,她哪里会对薛凌的欣喜不解呢。但如今想不透也便罢了,关键在于另一桩,她还没来得及问薛凌究竟是如何跟霍云婉勾搭到一起去的。
世事真是诡异,诡异不在于人伦恩情俱丧,诡异在于,没了霍家,霍云婉皇后的位置坐的就没那么稳当,这才是苏姈如当初胆敢铤而走险的原因。
她此时仍在疑惑,看薛凌的样子,霍云婉那边似乎十拿九稳。也就是说霍云婉是铁了心要帮薛凌,难道她对中宫的位置毫无留恋?按过往的交道来看,这缘由也太滑稽了。或者是江家许了霍云婉什么?先不说江家能怎样,一个外姓,又怎比得上血肉至亲来的可信。
真是难得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连个缘由都猜不到。
苏银不知苏姈如所想,迟迟没听见回话,便直了身子抬头瞧,只瞧见一片丹霞染云鬓。纵是府外夏末寒蝉声凄,这屋里,也还有妇人娇颜胜春花。
薛凌没能如愿一回到薛宅,就碰上霍云婉的人。相反,江玉枫已在那等候多时。有了申屠易的经验教训,离宅子还有好几丈远,她便凝了神,右手若有似无的搭在腰间。
江玉枫原也是宫里名师教习出来的好手,比之薛凌,无非就是不如她日日的连着,还各种野路子招招要人命罢了。真躲起来,薛凌倒也难以发觉。不过他稍微一动身形,薛凌立马就将腰间软剑抽了出来。
白练如浪,合着金鸣之声抖了好几叠,才在空中伸展为利刃。没出招,是感受到来人没有偷袭,她恐是霍云婉的人,定睛一瞧,却是江玉枫,难免大失所望,脸上表情一时极惹人厌。
好在天边弦月,还有薄云轻笼如纱,江玉枫隔着几步也瞧不真切,待走的近了,薛凌神色已恢复如常。软剑不比平意,好拿不好放,薛凌握手里,想收回去,一时又不能好好的放回金丝编成的剑袋中,倒让她略烦。
只说这东西拿出来就要见血,哪想第一次就来了个开门不利,以至于她鬼使神差般瞅了一眼四周,恶毒的想了一回,假如江玉枫这狗死这,有没人知道?终还是平意方便,收放自如。
江玉枫瞧了一眼,没多寒暄道:“院里是谁,我前儿来便瞧见他在了。”
薛凌愣了一下,她刚没听到院里有动静,只当里头鬼都被吓的搬了家,没想到居然有人。听不见声响,应是夜深已经歇了,
她反应的倒快,道:“脸上有疤?”
江玉枫道:“还有个女的躺床上,夫唱妇随,良辰美景。怎么,将军府改翠羽楼了?”
他没否认,薛凌便有数,大概是申屠易在,却不想含焉还没走。抖了抖剑,转身往里去,江玉枫自是面无表情的跟着,一前一后踩了门槛。
院里黑灯瞎火,薛凌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燃了,走到檐下细听了片刻,呼吸声是在侧房,便直了身子,走了几步,一脚将自己原住着的房门踹开。意外的是,想象中的血腥味并没扑面而来。
她将火折子举的高了些,看了一会,发现屋里显然是被清洗过了,染血的旧东西一并无影无终,但也没添新的,床上只余一块床板,连帐子都扒走了。目光移向书桌,上头笔墨纸砚倒还在,那叠百家姓也还整齐的摞着。
“蠢货。”
她仍是低声骂了一句,随口的很,都没管这二字合不合时宜。骂完便大力将椅子拖的“吱啦”一声,继而重重的坐了下去,看着江玉枫道:“怎么,有信回来?”
她问的是江玉枫,余光却留意着门口。屋里这么大动静,不信申屠易那蠢狗听不见,应该会过来瞧瞧,有江玉枫在,省了自己诸多麻烦事。
然隔壁一点异常都没,连个有意的咳嗽都没发出来,她腹诽着“莫不是睡死过去了”,要在凝神听,却被江玉枫打断:“还不曾。”
薛凌对隔壁屋里的状况犹不死心,应付着回了一句道:“那你来做什么”,大半精神仍放在门口。
江玉枫多少感觉出来点薛凌的异常,当晚薛凌从江府离去,他本是立马就要来寻,江闳却是摆着手道“不急,且容她一日”。原是句好话,如果不是他后头又补了一句“另一头,也该容江府几日。”
另一头,是哪一头?瑞王魏玹那头。
大业未成,已有臣子弄权。江玉枫瞧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是对的。薛凌不回,是薛凌的事儿,跟江府无关。到头来,让江府千辛万苦的将人请去瑞王府,才显得江府重要。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他只记得先帝在位时,江闳思之以国为先,虑之以君为重。
当时的忠,是发自于心,还是被逼于势?
然这几年的光景,他早就不在意这种问题的答案了。甚至这疑惑也只是转瞬即逝,停留的片刻不过是让他自省自己到底年轻,不如父亲周祥。纵这时觉薛凌有异,亦不想多问反添节外生枝,只装作不觉道:
“瑞王请你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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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余甘
语间或略有迟疑,但薛凌既没全神贯注,显然也是听不出来。只闻说“瑞王”二字,到底将她的心思全全拉了回来。一墙之隔,这半天还没个动静,那申屠易真睡还是装睡,已无关紧要。
然江玉枫这等人能毫无芥蒂的说起瑞王,薛凌难免小有疑惑。压低嗓子道:“你把那俩蠢货怎么了。”
江玉枫瞧着薛凌道:“你的人,我敢怎么着。何时去王府?可需要江府遣个人跟着?”
薛凌松了口气,她那会虽听得隔壁屋呼吸均匀,却还唯恐是江玉枫做了什么手脚。倒不知江玉枫初来时已与申屠易打过照面,后者说是故人前来投奔。
试探了几句,申屠易对薛凌及宋沧二人了若指掌,且申屠易二人本就身上有伤,薛凌两个字又是要命的勾当。加之薛宅少有人知,申屠易又丝毫不遮掩,江玉枫先入为主,自是难有疑心,哪能想到双方是个什么纠结。
但他本也没什么大事欲提,说是瑞王,实则是来叫薛凌回江府。信还在路上不假,可江府也是有些事要与薛凌商议的。区区一个称谓,也不惧隔墙有耳,何况他语调不重,未必就能给听了去。
若说江玉枫还少有顾忌,薛凌则是十分坦然。她捏着手里剑,皱了一下眉峰,道:“去做什么,他既不乐意出钱,难不成还要我上门行乞?”
听她如此大咧咧说话,江玉枫就越发确认申屠易是薛凌心腹,仅存的防范全部放下,道:“这些事,一个人做不完的。”
“做不完,我便一点点做,总好过要去给人当狗”。薛凌用词讽刺,语调却平淡的很,说完了又挑眉笑道:“怎么,当年你爹真去买了翠羽楼的花魁做小?”
她摊了手掌,颇有些无赖:“买了便买了,多个小娘也不碍着江大少爷治腿啊。”
江玉枫张嘴欲说点什么,到底是收了口,转了个话由,道:“薛凌,江府的信,多还有一日余就会回来,府上已经收到鸽子带回来的路标了。此事开弓,便无回头箭。”
“将来你我要共事,何不放下成见,好过次次话不投机”。他脸上笑意温文,于那会判若两人,与当晚在江府醉态更是大相径庭。
薛凌晃眼,好似又看到当年她夜入江府,初见的江大少爷,负手而立,有青松之姿,又兼幽兰之雅。她轻摇了下脑袋,将人从回忆里扯出来,起身甩着火折子去点蜡烛。
翠羽楼翠羽楼,江玉枫说“将军府改翠羽楼了”?她是听见了的,只那时留意着屋里境况,没心思回罢了。坐定了记起来,她是个不乐意吃亏的人,口舌上也不乐意。
何况这亏……是门匾上一个薛字被人泼了好大一盆泥。
想想这翠羽楼的名声还真是多年不改,当年她去到江府,不就是让江闳去翠羽楼买一个做小么。放下成见,话不投机,若不是江玉枫挑起来,自己未必见得乐意和他浪费口水。可这才回了一句,对面就忙不迭的告饶,还倒打一耙,合像这天底下的不愉快,都是她薛凌放不下。
火焰昏黄将黑暗驱赶的远了些,薛凌回头,也是顶好的笑脸,道:“是啊,你我将来要共事,可这'翠羽楼',江少爷来去自如,我去不去江府,又有什么要紧。”
“多一步路,便多一重风险。此地没个防范,万一来往书信出了芝麻岔子,这‘翠羽楼’,不又成了我踏不得的‘将军府’”。他略停顿,又道“单这一处踏不得,也就罢了。最怕人瘸了,哪都去不得。”
薛凌轻笑出声,笑的十分真诚。和人你来我往的打哑谜,大小算个乐子,难得江玉枫接的滴水不漏,还拿自己装瘸的旧事当说辞。纵他讽刺此地要和原将军府落个断壁残垣,薛凌也没生出什么愤怒来。
这里头多有她对京中将军府没什么感情的缘故,如果江玉枫暗喻的是平城,也许又是另一番演绎,但这会二人确实因这两句对话暂解了些心扉。都是举国上下精雕细琢养出来的人中龙凤,成见放不放的其实无关紧要,只要藏到背后去,假装看不见,大家就能落个皆大欢喜。
薛凌笑罢,道:“无妨,瘸便瘸了。我有方子,只是还缺些药引。一旦成了,活死人,肉白骨,区区一个瘸子算什么。”
“医者父母心,病人等的急,薛神医是不是先去开两方安神汤,叫他稍安勿躁。免得药还没到,他病急乱投医,去找了别的郎中怎么办。到头来,还冤了神医是庸医。医者不自医,那药,怕是救不了自个儿的腿啊。”
薛凌总算收了玩心,她对江玉枫到底没什么好感,此时搬弄唇舌,也不过是随个性子,非有意绕了弯去在江玉枫前迂回讨好。三五句后,兴致缺缺,就正经了道:“我不想去。”
“本也和瑞王没什么交情,你们要做什么自便。大家各取所需,不是很自在么,何苦凑一堆做个狼狈为奸的样儿”。她咬了一下舌头,没把那句“怎么,龙椅还没坐呢,就摆出上朝的架势来了?”说出口。
江玉枫极有耐心,道:“此地眼杂,江府也不能日日的盯着。府上也有百十口人,怜音虽与你有几分像,到底不是正主。万一有个嘴长的说漏了,江府的少夫人日日不在府里,后果你也料到的。”
薛凌没答话,她一开始却是是打算住进江府的,甚至于……她都想好了,这场见鬼的婚事一办完,她就要扮着薛璃走到梁国的金銮殿上去。
仰起脸,去瞧瞧魏塱是个什么模样。
瞧瞧霍准是个什么模样,瞧瞧这文武百官……是个什么模样。
但那件事……她记起当晚江府夜话,再看江玉枫,眼里冷意又渐渐盖了上来。江闳知道这些破事,想来江玉枫也是知道。
薛凌移开视线,嘴角不咸不淡的勾了一下,道:
“等信来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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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余甘
她一口气想叹,却又控制自己缓缓呼出来,尽可能不引起江玉枫留意。纵薛凌想去瞧瞧魏塱的心思没改,但江府确实是不急着回。除却要等霍云婉的信,薛璃应是还有几日清闲可躲。
太平岁月里,梁休沐条例甚是宽泛,除却初一十五定休,百官婚嫁丧娶染风寒皆能求个天子来呼不上船。故而薛璃大婚,按规矩,怎么也得休个三五十来天。毕竟当初那场荒唐闹的沸沸扬扬,一朝得偿所愿,佳人在怀,不在床榻缠绵个天昏地暗实在说不过去。
她想到那晚薛璃慌乱流离模样,难免不忍处多有挂怀,生了稍许伤感。
只这情绪也是稍纵即被江玉枫打断,他道:“展信之前,是不是也得给信差赏些散碎银子,没有功劳,总得给别人个苦劳吧。”
薛凌知他想替江府在这次的事情中谋些利益,正欲答话,隔壁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她一捏剑柄,伸手将江玉枫推至一旁,转身翻身到屋外,这才慢了身形,走至隔壁门口,剑光白生生的映在地上。
江玉枫大骇,立马跟了出来,追问道:“不是你的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我的人”?薛凌并不看江玉枫,紧盯着那门缝,想着管它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她先将剑横上去。
江玉枫也垂了手,他未带兵刃,却是有一柄袖箭,和送给魏熠的那柄大同小异。然里头却再无动静,唯闻一人呼吸声略有凌乱,似紧张之感。江玉枫道:“既不是心腹,为何刚才不说。”
薛凌抬了下颌,继续盯了门缝半晌,才慢吞吞的调整着手上剑向,转脸瞧了一眼江玉枫,肃杀气浓。复又向着屋里道:“有什么关系,不行就杀了他。”
江玉枫被这句话惊的一震,他站在那只能看见薛凌一张侧脸。夜色掩映,不怎么清晰。只是那人一身凛冽,力穿眼前混沌,直直逼到他神魄里面去。
该是什么模样?
他应该拉了薛凌仔细询问一下房内究竟何人,再挑开门栓,能善了固然好,不能善了,就地处理了当然更好。
然江玉枫忽而一身俱轻,收了袖里力道,道:“说的对,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继续回屋,下了两步,就地坐在屋檐台阶下,道:“纵有神方,可重疾拖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随我一起回去吧。”
薛凌回头,不知江玉枫为何突而变了个样子。里屋没什么动静,她也不必死守着门口,索性整个身子转过来道:“怎么,我不去,你要在此尾生抱柱?可我与江府,貌似没什么蓝桥之约啊。”
“不去无妨,就怕是回不来。长路漫漫,去接一把不好吗?”
薛凌上前两步弯腰将脸凑到江玉枫面前,笑着道:“你当我是在等江府的信”?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门缝,又回转来也坐到了台阶下,极细致的去收卷手里软剑。
江玉枫并没细问,连一丝急躁也无,反而抬头去看漫天繁星,说的十分随口:“我劝你还是去去。”
“天牢里保个把人不易,死个把人……”他伸手指向无边璀璨,道:“你看,比那些星辰朝伏夜出还正常。”
“而今那两位都急的很,再加个国公与王爷,你的那位娘娘,就算是个臂长过膝的异人,怕也双拳难敌四手。”
薛凌停了手,又松开手指,那软件便“啪”的一声弹开。她侧脸看着江玉枫,片刻才喊:“江玉枫。”
江玉枫仍看的目不转睛,恍若应付般懒懒散散的念叨着:“你去与他们说的清楚些,可得快着点,你看这夜,那么长。”
“夜长,梦多。”
他忽而垂下头,看向薛凌,老友一般笑着道:“不然,我替你介绍一家棺材铺子,城中顶好的手艺,木料也是上等,好些贵人都喜欢。”
他又仰头去看星星,兴致阑珊道:“罢了,钦犯,多半没有敛骨的资格,倒也无需自寻烦恼。”
薛凌左手搭到右手腕上,狠捏了一把,道:“我后日凌晨便去,这边还有些要事,劳你回去先给他灌些黄汤,说是宫里求来的麒麟露就好了。终归心病,求的是心药,用不用灵丹,并无什么差别。”
“哪里就没差别,开药的是个瘸子,人家怎么能信身有神通呢。有何要事,倒不如说来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没准今儿就了结了。”
薛凌终于不耐,道:“你们不就是想分了霍家的东西么,有时间在我这浪费唇舌,倒不如回去想想怎么把人合理的塞到魏塱面前。京中御林卫,西北宁城权。要接,是不是得把手洗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