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离渊拿起扇子给火扇风,语气很平静:“他只是不记得了。”
“我觉得他是不相信我们耶,那天吃饭的时候他一口都没有吃,一直在看我吃......”小圆觉得那是一种审视观察的目光,他回忆了一下,觉得不高兴,狠狠咬了口鱼,“今天和我一起下河摸石头的几个孩子都嘲笑我,说我们想要攀高枝搭关系,结果被打回原形赶下山了。我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
小圆说到此处,仰起头,准备迎接夸赞。
因为从前他被说是没娘的孩子时,就会狠狠揍对方,揍完了回家,穆离渊都会说“揍得好。”
可这次穆离渊只低声说了句:“别总打架。”
小圆愣了愣,扁下了嘴角,摔了手里的鱼,跑走了。
他感觉心里闷闷的,想哭。
这是承认了那些孩子说得对、他们确实没人要吗?
照影鉴看不到全景,只能看到小圆抱着腿缩成一团,坐在院子角落,肩膀一抖一抖,脑袋上的呆毛也一抖一抖。
江月白把照影鉴反按在了桌上。
沉思了片刻后,起身推门而出。
空山正靠坐在廊柱打瞌睡,听到响动赶忙站起身,迷迷糊糊地说:“阁、阁主......要干什么去?”
江月白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微顿,又转回了身。
“空山,你替我跑一趟。”
空山揉揉差点睁不开的眼睛,快步跑上前:“去哪里?”
“去山下。”江月白垂眼,手指握紧摩挲了下,似乎在思索,“去请他们二人上山,就说是......”江月白抬头看了看四周风景,又望向天边,而后重看回空山,“就说是邀他们赏月。”
“赏月?”空山摸不着头脑。
缥缈高阁坐落的山峰风景绝美,风花雪月样样皆有,只是阁主向来静心悟剑,从不会做这种无聊透顶的萎靡风月之事......
况且,赏月,不是中秋才赏吗?
“阁主......现在是春天......”空山小声提醒。
他恐是阁主闭关日久,一时忘了节气。
“是啊。”江月白面色如常,温声道,“春花月夜,不值得一赏么。”
“噢!好的......”空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走了。
空山走了,江月白又叫来了凝露。
“《风吟》练得如何?”
《风吟》是凝露这几月新练的剑谱第七卷,她以为阁主要突击检查,连忙拔了剑,回道:“已练熟了。”
“既然练熟了,便放松一日,与我去做些别的吧。”江月白微微笑道。
“好啊!”凝露正好不愿再练剑了,忙问,“去做什么?”
“高阁临水,适宜捕捞。”江月白道,“我们去后山河中捉些虾。”
凝露:“......啊?”
......
月刚出东山,亭中圆桌已经摆满了佳肴。
大多是鱼虾之类。
饭菜是由掌管弟子们餐食的师傅做的,江月白特地进了后厨,请师傅帮忙将几条鱼复烤出了焦皮。
约人赏月,这是头一回。
等人赴约,更是头一次。
江月白静坐亭中,等人时,顺便反思了一下自己上回的不妥之处。
他看江小圆吃饭,的确是带着审视打量的目光去看的。之所以一口未吃,一来是他不需要吃,二来是他满腹心事。
杀伐恩怨他都不怕,但有了儿子这件事......
还是对他很有冲击的。
他想要套话试探,又觉得以此之道对待有旧情之人不太道德,所以一直没有把话问出口。
最重要的是,忘尘咒这道枷锁着实碍事,一千年前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根本没法问。
好在对方是个善解人意的,猜到了他忘记旧事,也没有逼问一个解释。
上次相见匆忙,这次约见,必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搞清楚。
“阁主。”
江月白从思忖中回神,转过身。
空山三两步跨上了台阶,有些气喘:“阁主......”
江月白起身,为他拉了把椅子:“不必跑这么急,先坐下歇歇。”
“不歇了。”空山摇摇头,手撑着膝盖,语气稍有些弱,“阁主......那个......我......”
“人没请来。”他说完就垂了头。
江月白沉默了须臾,才问:“为何。”
“那人说,他不是来讨要什么东西的,也没有什么别的目的。”空山转述道,“说你既然不认得他了,那便也不是他认得的那个人了,不必日日监视试探、也不必有负担,他不会打扰的。”
江月白彻底沉默了。
被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
对方太豁达了,完全不像是来讨要名分或是骗取钱财的恶人。
倒显得他更像是不愿负责的渣男。
他的确很有负担,连这顿晚饭都是怀揣着进一步试探的心思请的。
毕竟谁也没法接受突然多出个带着儿子的情人,还恰好出现在怪物作乱的时间点,虽然只是巧合,但还是让他心存疑虑。
“噢!对了!”空山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胸口又摸摸自己右胸口,最后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夜色中弥漫开浅浅的花香,还有草叶的芬芳。
“他说山下花开得正盛,便用花藤编了个剑穗,说阁主是用剑之人,想必会用得上。”空山道,“他还说阁主不必纠结过往,把他当新识的朋友就好。”
江月白低头看着剑穗。
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久到空山以为他是站着陷入了深度冥思,已经神魂游离了。
“阁主?”空山叫了一声。
江月白抬起头,眉眼间眸色却是有些恍惚,淡淡道:“把这些饭菜给其他守卫和弟子们分一分,他们这几日辛苦,补些宵夜。”
他瞧了一眼空山脸侧的汗,轻声补充,“你也吃点。”
空山今日山上山下跑了个来回,正饿着,忙答应下来:“好嘞!交给我吧!”
......
江月白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取密室里存放的那个紫藤花穗。
事情虽会遗忘,但他留下了许多东西——有故人的遗物、有知己好友的信物。
虽然他已经记不得那些东西属于谁,但是也不愿意丢弃。
灯下细看,两个花藤穗的编法并不一样,但是风格很像,一看就出自同一人之手。
江月白心乱如麻。
记不得的曾经,就如再也不会复生的人。
他早就不是那个他了。
往事如烟散,逝去不可追。
那人说得没错,只当是新识的朋友就好。
赠花穗只是告诉他过往相识不是假的,其余别的,就不奢求了。
江月白心想,若那人真在相逢那晚就向他强行倾诉那些过往情深,他不会感动涕零,只会觉得无助、重压、不知所措。
如此这般,倒让他轻松了不少。
江月白放回了花穗,仰躺在椅背,闭了眼。
可闭上眼后,面前却不是漆黑的,而是挥之不去的各种画面——
那人布满茧的手、那人的粗布衫、那人安静不言的垂眸、还有小圆哭泣时头上一晃一晃的碎发......
那人的眼睛很好看,是一种很深邃的感觉。
只用看一眼,就能看到时光的味道。
从深浅错落的眼睫描摹而过,如同读过了许多无言的故事。
无言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他原先不想知道。
但现在很想知道。
......
空山凝露与守卫弟子们一起大吃一顿。
酒足饭饱,他们还一起赏了天上的绝美春月。
“唉,阁主还是第一次邀人赏月,居然被拒绝了。”空山无限感慨。
其他弟子们都好奇:“什么人,竟舍得拒绝阁主的约?”
“一个......”空山说,“很特别的人。”
弟子们道:“就是上次来阁中那个?穿的很破带着孩子那个?”
不过当时夜色太深,大家都没怎么看清。
“怎么特别?”大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