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凌城,她们的未来似乎格外地近在咫尺,如果是男孩儿,家长可能还会想办法送去学点手艺,开挖掘机或者开机床,可惜,她是女孩子,继续投资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意义,似乎只能等到了不违法的时候,把她嫁出去,让她过上看起来“正常”的生活。
跟她们的家长比,张慧慧的妈妈已经是极负责的好妈妈了。
也许是因为一眼就能看见或者根本看不见的未来,这些女孩儿们总是以一种今日盛放明日死亡的方式活着,她们献祭着自己的青春追逐着想象中的放肆和自由。
姚瑶也许想过有一天在孟子杨的后车座上飞出去,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摔下山崖死去。
可她绝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羞辱之后再被以这样的方式指责“感情问题”。
就好像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它的目光就是秩序本身,而它注视着她,仿佛她就是原罪。
姚瑶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冷,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众目睽睽之下。
年轻的警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句话被反问,他和自己的同事交换了下目光。
“这个事情,如果不是你没有处理好两段感情问题……”
“也没哪一条法律说因为有过感情关系所以伤害就不是伤害,犯罪就不是犯罪了吧。”
背后是厚冰覆盖的野湖。
女孩儿的声音仿佛携带者冰碴。
“再说了,也就孟子杨说过他跟这个女孩儿谈恋爱,他还说过稀罕我呢,怎么了?这货的话能信?”
如冬日一般安静的学生中间,盛狮子昂起了她的头。
“你们是警察,管的是法律让你们管的,法律不让人打架斗殴,法律不让人伤害别人身体,法律说犯了法的得坐牢,跟感情有什么关系?法律如果说了两个人之间可能存在亲密关系所以什么事儿都要去先找受欺负人的人的责任,那法律就不是法律。你们能看见她吧?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杵着呢,她被威胁,被打,身上还有伤,你们得让她知道你们能保护她!这才是对的吧?”
盛罗是愤怒的,看见他们一群人打方卓也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愤怒。
她抬起脚步,感觉到身侧一阵拉扯。
转头,她看见陆香香又在对她笑。
“警察叔叔……”
“警察同志,我作为一个老师,觉得您这个话说的有点不太负责任。”
陈学正直了直脊背,一本正经地开了口。
“虽然这个女孩子不是我的学生,可是我得说,现在咱们凌城这个局面,很多孩子都是父母在外务工,只把孩子留在了家里,这就对咱们这些搞教育的、搞警务的对于未成年的教育说服工作更有耐心,更讲究实事求是,而不是武断地下了决定,您说是吧?”
“啪啪啪!”突然有人在鼓掌。
陈主任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他发现高二(九)班这些不省心的小孩子竟然都两眼发光地看着他。
带头鼓掌的是尹韶雪,很快,全班都在鼓掌。
掌声是脆的。
就像是冰开裂的声音。
姚瑶低下头,觉得一股热意从自己的心里冲了出来,涌向她的双眼。
“陈主任!您可太帅了!”回学校的路上被陈主任拎着,盛罗也一点都不恼,要不是陈主任不放心,她甚至想帮他推着那辆灰色小电驴。
“哼!”陈主任还是气的,可他刚要说什么,就看见其他学生都在看着自己。
那小眼睛都贼亮贼亮的。
“你们啊……每个人五百字检查!”
方卓也跟在盛罗的脑袋后面溜达达往学校走,没把这检查放在心上,她,小学生,不归这个老师管。
然后,她被她出差回来的姑姑罚吃素一周。
……
武馆里,一群年轻的女学员围坐着,和往常一样,她们在课程间隙希望能听老师们讲一讲自己学武的经历。
“方老师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打职业赛呀?”
方卓也听见这个问题,表情平静地说:“网上不是都扒过了吗?我十四岁那年打断了一个人的腿,有了案底,我跟我姑姑说过,我学拳不能用来惹是生非,有了那件事儿之后我就不能打职业赛了。也是我小时候打架容易上头……”
盛罗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耳机里在播报新闻。
“国际警方联系多国刑警在东南亚捣毁利用儿童拳击进行赌博的地下窝点,解救‘儿童拳手’三百多人,这些孩子大多是女孩儿,被家人送来靠赌拳的奖金养活家人,年纪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六岁。据悉,每年有数以万计的赌客以游客身份参与赌局,流动金额高达数亿美元。”
“方卓也。”
“嗯?”
“要是那时候咱俩再熟点儿就好了。”盛罗笑着说。
方卓也“哈”了一声:“干啥?你替我揍人?”
“说不定呢。”盛罗还是笑。
方卓也摇了摇头:“是我自己修行不够,要是中文再好点儿,脑子再清楚点儿……不过说到底,虽然我姑姑被我气坏了身子,可是撅了那人的腿这事儿,我不后悔,你们知道么?他后来因为抢劫罪进去了。可能啊,有些事儿就是注定的。”
听见闹钟响起,方卓也站了起来:“咱们是不是该继续上课了?”
她带着学员们走了,盛罗坐在原处。
现在是她的休息时间。
注定的么?
她不这么觉得。
手机的提醒音响起,她接了起来:
“您好。”
“盛罗,我是楚上青,我打电话是想通知你,你的前夫陆序正式起诉了你的生父。”
第61章
“盛……罗……”
看着结婚协议上的签字, 陆序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这个名字是自己改的吧?”
盛罗原本低着头在听着什么,听见这句话,她抬头, 露出了那双空茫的眼睛。
陆序其实一直不敢直视盛罗的眼睛, 每当他看见那双颜色略浅仿佛日光照进溪底的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想到是自己让这双眼睛失去了它们本该有的光彩。
盛罗眨了下眼睛。
“是,我从母姓,罗是姥姥的姓。”
在重逢之后, 陆序让人对盛罗的背景进行了深入调查, 这才知道她原本有一个名字叫林瑾, 和凌城的很多家庭一样,她在深圳工作的父母把她留在凌城,上中学之前盛罗一直呆在凌城跟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她小学毕业那一年, 她的父母成功在深圳买房落户, 接了她到深圳读书。
第二年,她的母亲盛漫漫确诊了胰腺癌晚期。
那一年盛罗12岁。
盛漫漫本科毕业之后在深圳电视台工作,是深圳小有名气的女主持人, 她确诊的时候情况已经十分严重, 到了连饭都吃不下的地步,为了给她治病, 她在深圳电视台当导播的丈夫林鸿辉开始向社会募捐, 甚至拍了一部纪录片叫《生命之手》。
可惜,全社会的募捐也没有拯救了盛漫漫,盛罗还有几个月十四岁的时候, 她的母亲去世了。
到这里, 事情仿佛很正常,只不过是一出没有人想要看到它发生, 可它就是发生在人间每个角落的人间惨剧。
但是调查资料上写的很清楚,当时还叫林瑾的盛罗曾经无数次地破坏纪录片的拍摄,纪录片里甚至留下了她殴打她父亲的画面,播出之后,人们越发同情林鸿辉,除了捐钱捐物之外,还有人给林鸿辉写信安慰他。
负责调查的人很细心,把有盛罗和提到盛罗的画面都截取整理了下来,陆序一帧一帧地看了过去。
用桀骜不驯来形容似乎都太轻微,才是十岁出头的盛罗不学无术,打架斗殴,短短四十分钟的纪录片里光是拍到她打了人之后对方家人找上门的画面就有四五处。
林鸿辉提起自己的女儿也是一脸的无奈。
重病的妻子,顽劣的女儿,生活仿佛是沉重的山,即将把他压垮。
陆序看完却只想冷笑。
这个纪录片真正讲的不是那个重病在床的盛漫漫,而是林鸿辉。
作为一个对光线非常敏感的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看着那些不再清晰的画面,他也能看到不自然的光源折射在林鸿辉的脸上,是专门能够让人的五官柔化皮肤白皙的打光设备。
对比着五官英朗的林鸿辉,盛漫漫憔悴狼狈得仿佛一个怪物,尤其是痛苦来临的时候,林鸿辉毫不客气地把她腹部的肿块和蜡黄的皮肤展示在镜头下。
明明她才是那个真正遭受痛苦需要帮助的人,却只能把自己的种种丑态显露给无数的陌生人。
资料上说盛漫漫的葬礼上,有几个人女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对林鸿辉举止亲昵。
看得陆序一阵恶心。
至于林瑾是如何变成“盛罗”的,资料上并没有写的很清楚,只知道在葬礼上盛漫漫的父母突然赶到,很快葬礼结束,过了三四天,盛漫漫的女儿跟着她的外公外婆回到了凌城,那时她已经改名叫盛罗。
留在深圳的林鸿辉可谓是名利双收,半年后就续弦再娶,再婚后?从电视台辞职开起了一家广告公司。一开始,他把这家公司运作得不错,借着之前《生命之手》的纪录片他在深圳是很有知名度的,可广告业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深圳也不是一个会一直记得一个死去的病人的城市。林鸿辉一举成名,也随风而去,他的公司很快就进入到了勉力维持的地步。
这时,他知道他的女儿在凌城出了车祸,双目失明。
同样的手段,他打算用第二次。
调查资料的人在凌城获得了很多当时的资料,大多是别人的口述。
罗月和盛永清两位老人心志坚毅品格高洁,在凌城的名声极好,有很多人都记得当时盛罗的爸爸哭喊着要接女儿去深圳治眼睛,他们一反常态地冷酷拒绝。
一次,两次……十次。
林鸿辉的无赖秉性显露无疑,知道自己没办法从两个老人手中抢走女儿,他想尽办法弄垮了那家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饭馆,他以为失去了经济收入三个“老弱病残”就要向他低头。
可他没想到,当他再次登门,等他的是盛罗的一顿暴打。
失去了视觉的盛罗卸掉了他的两条手臂。
小饭馆重新开了起来,又很快重新关门……因为盛永清在早起买鱼的时候摔倒,引发了脑梗塞。
后面的事情不需要看资料陆序也知道了。
在两位老人的故旧帮助下,盛罗和罗老太太带着盛老爷子来广东调养求医,为了补贴家里,盛罗在盲人学校学习了烤面包,找到了一家愿意雇佣她的甜品店。
那天,陆序开车到了那家甜品店门口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天气昏沉沉地往下落着雨,穿着长裙的盛罗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她早就没有了那一头炫目的黄发,眉目间也再没有让人惊惧的戾气,陆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