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崖往前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矗立在眼前,天光下的金色琉璃瓦,光彩夺目,蔚为壮观。
法显走向台阶,守门的僧人见他回来,立刻施礼道:“师叔安然回来道生就安心了,一路上奔波辛苦了。”
法显微弯的唇边是温和的笑意,他还了一礼。
花千遇站在他身后,越过他往里看目光里透着几分新奇,随后打了一声招呼就跨入寺门向里走去。
守门僧人瞥了她一眼,目光看向法显,“师叔,这位施主可是来上香的?”
法显摇头,却没有解释,他辞别守门弟子走进寺内。
天台寺背靠山崖,万丈高的崖壁上刻着无数的佛像,姿态各异,密密麻麻,大小不一,佛像下面是一个个相连的石窟,错落有致,均匀分布,宏伟壮观。
只需一抬头就可看见。
花千遇微微瞪大了眼,满脸震撼的神情。
几息后,她稍微回神,绝峰上的佛像虽让人感到惊讶,却也在接受范围之内,西域的克孜尔石窟才是真正的巧夺天工,连绵数百里不绝几乎横贯了天山山脉。
天台寺也有一座万佛殿作为正殿,两侧是殿宇楼阁,过了正殿的连廊,便是法堂、佛塔以及诸多僧舍,布局规整,相映生辉。
寺内很静谧没有多少人,空寂的寺院里多是一些穿着月色僧袍的僧人,在打扫,焚香,礼佛。
花千遇绕到法堂,在外面看了一眼。
法堂内香烟云绕,烛火生辉,僧众身穿白色僧袍,盘膝而坐,双眼紧闭,面容庄严。
台矶上有一位面容清瘦的僧人,手持法杵,轻轻敲击金钵,磬声一响,纯净有力的钵声传荡开来,僧众诵经不辍,梵音潮动,灵魂受洗。
花千遇听了几声,赶紧就走了,再听下去她都要睡着了。
她继续往里走,见到一座奇怪的塔,较比其他佛塔,这个塔要小一些,平面八角,高为五层,门窗由檀木制作,饰以朱漆。
塔首层较高,其下为仰莲,仰莲下用须弥座,须弥座下复有基座和勾栏,塔基须弥座上雕刻的有佛说法,经变图的浮雕石刻,自第二层开始每一面上亦设佛龛,周匝皆垂挂金玲,穷极精巧。
花千遇不确定的说:“这座佛塔是舍利塔?”
她在西域曾见过类似的,形制和这座塔差不多,不确定是不是。
“正是。”
法显的目光看着舍利塔,眼中涌现崇敬之色,他道:“几百年来天台寺圆寂的大师都在这里。”
花千遇面上有一丝惊叹,张口回了一句:“这么说,这就是你以后的家。”
法显噎了一下,没作声。
话才出口,花千遇就意识到这么说不太好,这不是当面咒别人死吗。
她暗自瞧着法显的脸色,想了想又补救的说道:“还挺华丽的。”
法显:“……”
至于法显有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她也不管了,一门心思都在舍利塔上,心底有一丝火热的冲动想进去看看。
不过见塔门口有武僧看守,想着佛舍利是佛寺的至宝,外人不能进入便也只能遗憾的打消心思。
大致转完一圈,发现天台寺内门和外门是一样的布局,却比外门要小很多,不过该有的楼宇房阁也没少。
她问:“内门里有多少人?”
“六百余人。”
花千遇感叹道:“全是佛法高深的和尚啊!”
五千多僧人里只有六百多人有资格进入内门,可见概率有多低,而进入内门的无一不是参透佛理,明心见性的高僧,修为一般的僧人还在外门苦修呢。
花千遇还不知道,她转悠这一圈的功夫,法显带着一女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内门。
这事也传到了常慧耳朵里,他急忙放下手里的事务,火急火燎的去寻法显。
最终在藏经阁前找到了他,常慧快步走去,急切的开口喊道:“师叔。”
两人听到他明显急躁的声音,转头望过来,常慧的目光落在花千遇身上微微皱眉,神色间透着一股忧虑。
他不赞同的说:“师叔,你不该带她……”回来。
话还未说完,就见法显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了,稍后再和他解释。
见他淡然的态度,常慧一时间更是烦闷,心中气恼难当。
法显难道不知将她带回内门是有多大的风险,戒律院的人很大可能会猜到使他破戒的人就是花千遇。
他才从无罪崖出来不久,很可能会再次回去受罚,他一天未悟,责罚便一天不会结束。
他气急的看着法显,眉心拧成死结,在法显坚持的目光下无奈的垂首叹气,重重疑问都化作对未知的担忧。
倘若戒律院追究下来法显不知要面对何等处罚。
花千遇看不懂这俩人在暗自交流什么,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常慧漠然的看她,目光复杂难明,眼底像是有一丝戒备和敌意。
法显会陷入危局,困囿迷障,全是因她而起,在西域时他就觉得此女有魅惑人心之能,担心法显受她引诱,却也坚信一向清醒理智的法显不会为外物所迷。
可到头来他的忧虑还是成真了。
自从法显被关入无罪崖时他就一直在深深的自责,他早应该察觉到的,却因相信法显而未及时阻止。
他本以为法显清净离欲,不渡红尘,却不知他早已身在劫中。
常慧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仿佛一切都是因缘合和,必然会发生的无奈。
或许她便是法显命中的劫数吧。
花千遇觉得常慧的目光怪异又莫名,从开始的不善渐渐转变成看透万般的苍凉。
常慧收回目光,平静的说:“常慧相信师叔会处理好此事。”
其后,他又垂首施礼道:“常慧先替花昙施主准备客房,先行离去。”
法显淡淡的回道:“去吧。”
常慧走了之后,花千遇问:“你们在搞什么鬼?”
法显扫了她一眼,启唇回道:“不可说。”
“故弄玄虚。”花千遇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她还不稀罕知道呢。
夜晚常慧去找了法显,他正在灯下看经书,雪白的僧袍在火光下笼罩着淡淡的金辉,有种圣洁的清净。
看到他身上那一尘不染的雪白僧袍,常慧就微微一滞,他去见了住持,只有见住持或几位上师时,法显才会穿雪白的僧袍去。
他走到矮案前,开门见山的说:“师叔,你去见住持和他言明了花昙施主的事?”
他这次是真的有些着急了连礼都忘记行,他未想到法显竟会主动去找住持,那他最初又为何苦苦隐瞒花千遇让他破戒的事。
法显放下经书回视他,静淡的嗓音回道:“是。”
闻言,常慧眉心一跳,面上闪过疑惑,不理解的说:“师叔不是想要保护她?”
当初法显为了花千遇不被世俗的流言蜚语所伤,如何都不肯说是谁让他破戒的,现下却主动向住持言明一切。
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透法显了。
法显眼界低垂,指腹摩挲着持珠上深刻的线条,半响后,轻语道:“再也不会了。”
听到他回了一句莫名的话,常慧微睁大了眼睛,惊疑的望着他。
什么意思?
法显抬眼望着他,眼神却透过他看向远处,清冽的嗓音里是十足的坚定:“不破不立。”
常慧心神微震,思绪豁然开朗,他明白了法显的意思,将一切都言明,此后和花千遇再无瓜葛,两人没有任何联系,即使有一天他破戒的事传出,只要坚持否认不是花千遇,那么她也是安全的。
“此事了结,我……再也不见她。”
说完之后,法显始终都平静的目光中,终是有了一丝颤动。
常慧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依照他对法显的了解,他若是能这么快就放下,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执迷不悟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仔细的去观察法显的神情,踌躇的问:“师叔真的会放下一切?”
法显面庞沉静,眼神清明到没有一丝烟火气,启唇念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闻言,常慧脸上神情震动,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怔怔望着他。
法显比他想象中陷的还要深,以至于不成佛,就要到了成魔的地步。
沉默良久,他出声道:“常慧知道了。”
他看着法显的脸,暖色的火光柔和了他的面庞,却化不开那凝结的悲凉。
常慧扯了一下嘴角,勉强笑了笑说:“师叔能看透自然是好的,我也不希望师叔去步明世师祖的后尘。”
百年前明世是天台寺内名气最盛的僧人,他聪慧过人,悟性极佳,授以佛经,即能成诵,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并不比法显差。
可他被困在情障中数年不得顿悟,终其一生都参悟不透一个情字。
他看的出来,法显虽说放下,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的,至少现在是如此,或许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之后,情意在漫长时光的消磨中逐渐淡化,他才能真正放下吧。
不过,再此之前数年的蚀骨相思他都要忍耐,若不曾尝过情爱,昼夜如一,时如光流逝,反之则是辗转反侧,清苦煎熬。
他看向法显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忍心,心底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世间劫难,唯情劫最难渡,只要法显能够放下,凭借他的悟性和智慧,终是能勘破情障,渡过这一劫。
明白了法显的打算,近日来的阴郁心情也拨开云雾清朗起来,他心感慰然,法显考虑周全也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他合十施礼,稍有轻快的声音道:“师叔早些休息吧,常慧先退下了。”
法显略一点头,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比以往都要小,可眼底依旧是淡淡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