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凝了几息,陆耀祖小声:“你晓得少林五里大师的根在哪吗?”
这黎上还真不知道。陆耀祖说:“岭州西,黄家营。烈赫元年初,黄家营被王虎寨子屠了半个村,村里不少女子被掳。”
“五里大师?”薛冰寕两手捧杯,大吞了口凉茶。那可真真是高僧!
“五十年前,五里将将三十,还称不上大师。”风笑道。
陆耀祖言:“这只是我的猜测。迟兮说世人绝对想不到绝煞楼三东家是谁,我不信,就提了句。迟兮听后微愣,之后笑而不语尽吃酒。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吱声。”
“我要是老板,半年没生意…”辛珊思轻语:“就挑个名声最臭的,自己又对付得了的,挂上牌子。”
“绝煞楼现在这楼建了有三四十年了吧?”黎上问。
陆耀祖给了准话:“三十八年。”
“绝煞楼才建立的时候,既崇尚的是绝煞,那想必从人命买卖中得的利应极少。”黎上心里快算着:“雇掌柜、伙计等都要银子,加楼里的茶水、牌子、笔墨纸砚、灯火…平时再打点打点,净收能有多少?十年建成这般,楼里还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银子哪来的?”
“三个东家里,要是有大户,一开始也不会把楼建的那么小。”尺剑想到了王虎寨子、食人谷和河幽谷。
黎上弯唇:“少林的五里与武当的余二真人私交甚笃,再凑上个名不经传的戚家,够叫人意想不到吗?”当然,到泰顺元年,戚家已不算是名不经传了。戚宁恕在一众蒙人勇士里摘得武状元,名震天下。
“我之前就在想,戚家四十年前送戚麟入少林,为何要隐藏身份?”辛珊思道:“有必要吗?戚家到现在都还没暴露,少林也不会因为他家送了个孩子上释峰山,就生什么怀疑。”
薛冰寕举手:“我来理理,你们听听对不对?戚家广交友,认识了少林的五里和武当的余二,在有心讨好下,与这两位交情日渐深厚。世道不好,三人看在眼里,满心难受。
烈赫元年初,黄家营被屠,让五里愤怒。然后三人一合计,打算为人间太平做点什么,故就有了绝煞楼。”说到此,她凝滞了下,移目问陆爻,“五里和余二认识迟兮吗?”
陆爻点首:“迟兮的师父跟五里的师父论过经。余二的师兄,与迟兮不太对付。两人当着我的面,还吵过一回。不过就我看,他们是半斤八两,都不太会教徒弟。”虽然他也在这“徒弟”之内。
黎上点首,抱高闺女,亲亲她的小下巴。
辛珊思计较了下,转脸问黎大夫:“烈赫元年,戚宁恕他爹多大?”
“二十又九。戚宁恕不是戚赟的第一个孩子,他上面还有一兄一姐,只两个都没满五岁就夭折了。”
年纪相仿,那就是戚赟了。薛冰寕继续:“他们建了绝煞楼,却没有生意,便打算自己动手,先拿最恶的王虎寨子下刀。
王虎寨子行凶多年,总有点积蓄。他们灭了寨子,得了积蓄。这个积蓄,就成了绝煞楼的底子。接着是食人谷和河幽谷…几起事一干,将名声打了出去,生意便来了。
一年两年的,绝煞楼在江湖上立稳了脚,势头是越来越足。我怀疑,戚家的一些野心思就是这几年里生出的。见多了世面,想的也就多了。”
结合前后,辛珊思觉冰寜的怀疑合理:“戚赟不甘平凡的心肯定是一直就有,不然他不会到处奔走结交。建绝煞楼之初,可能真的是为绝煞,但当绝煞楼渐渐成势后,他的心境也跟着变了。”
“首先,绝煞楼三个东家太多了。”黎上道:“他要将绝煞楼归为戚家所有,有了想法,便开始布局。领养戚麟,隐匿身份,送入少林。如果三位东家当中,还有一个真的是余二,那武当肯定也有个‘戚麟’。
五里和余二在门派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责任,不可能有多少时间专注在绝煞楼。且,随着他们年岁的增长,地位愈高责任愈重,闲时只会越来越少。这就方便了戚家行事。二十年余年,足够戚家掌控绝煞楼了。
掌控了绝煞楼,戚家就满足了吗?不会。反而因为有了绝煞楼做支撑,他们贪图更多更大。”
“蒙玉灵就算不得势,也是个公主。戚家没点本事,怎么可能会让戚宁恕与她遇上?”辛珊思心思快转:“安插戚麟原本是为了拉下五里,不想方阔插了一脚。方阔的话本,一下子打开了戚家的思路。
因为黎家灭门事,五里和余二对绝煞楼失望透顶,传信迟兮,退出绝煞楼。退出时,他们并不知道绝煞楼弄虚作假了,更不晓灭黎家门的是戚家。”
黎上看向陆爻:“迟兮的爱徒,你可以照着这铜牌画两张画,给五里和余二一人去封信,不用说别的,只将蔡济民、何珖、孙钊等人随黎家珍宝一起葬身黄江底的事告知。”
这样好,风笑道:“没有点明他们是东家,但他们要真是绝煞楼过去的东家,定容不了此事。”
等等,陆爻手指黎上:“有你这么挖苦人的吗?我是迟兮爱徒,你是迟兮什么?”
黎上不理他:“黄江底的事,本来也没想瞒。五里、余二现在虽少管江湖事了,但到底是武林公认的德高望重。二人就算不是绝煞楼的老东家,我们也该让他们知道一下绝煞楼参与了黎家灭门。”
“那这信你写不就行了,做什么让我写?”陆爻很介意“爱徒”二字。
“迟兮是绝煞楼建立的见证人,而且跟那两位交情都匪浅,你来写更合适。”黎上道:“二人里有一个是绝煞楼的老东家,见到铜牌画像和你的信,必会有回音。这样,我们就清楚绝煞楼的底了。如果两人都不是东家,他们接到昔日好友弟子的信也不会多心,只以为你想请他们为我支持公道。”
理他都懂。陆爻两手叉腰:“我跟你说,等黎家的仇报了,咱们之间那点因白前而生的恩怨也就此平了。”
辛珊思眼望着桌中央的印章:“今天都二十了,没有意外,孤山的尸身是肯定回到少林了。但愿少林能秉公处置,不要自掘根基。”
释峰山后山腰明心陋室,差一正在告状:“坦州黎家两百零九条人命,加上阎丰里,两百一十口,全死在那两祸害手里。人家黎上都跟徒儿明说了,孤山真名叫戚麟,不是灵广县人,他混进少林是有目的的。就是孤山,偷了方阔借来的金子,去绝煞楼挂牌…”
盘坐在一面老铜镜前的老和尚,眉雪白,未留眉须,听着话,分放于两膝上的手微微收拢,眼睁开唇动:“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差一愣下了,忙道:“弟子说弟子把孤山屋里的老鼠洞都给刨了,也没找着…”
“不是这话。”老和尚两眼无一丝浑浊,他看向镜中的徒弟:“你说孤山叫戚麟,拿着偷来的金子去绝煞楼挂牌,又领着人灭了坦州黎家两百零九口。”
“对对,但这话不是弟子说的,是黎上告诉弟子的。人家手里有证据。”差一一肚气:“您赶紧敲打敲打了一,他还在想着怎么做才能不伤少林清誉。少林清誉是怎么累下来的?凭的是大公无私,坚守清正。就方阔、孤山这事,少林肯定有责任,但有责任不怕,怕的是不敢承认和承担。”
老和尚不再盯着差一,直视镜中的自己,老眼如古井,深邃幽静。
“师父,徒儿去帮您把了一叫来。”他都快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不用叫他。”老和尚敛目:“研墨,为师手书一封,你即刻送往武当,交到余二手上。”
“什么?”差一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脚已经往矮木几那移了,滴水在砚中,墨条慢研:“黎上、阎晴两口子可说了,少林不给交代,他们就自己来。”
要给交代的何止少林,老和尚抿唇,他和余二罪更大。戚赟在妄图什么,竟敢这么使绝煞楼?
差一携信下释峰山时,勐州城里风笑也寻到了一界楼游荡在外的人,委托他们送信往少林、武当,并交代一定一定亲手交到五里和余二手上。
菲华每回往丰喜客栈用午饭,都是等过了午时才动身,今日也一般。她到时,客栈大堂只有两位食客。
见着她,焦急了一上午的岳红灵心一下就定了,她最怕的是妹妹不听察罕的,快走出柜台相迎:“稀客稀客,菲掌事快请进。”
菲华取下帷帽,看了眼挂房牌的地方,笑言:“岳掌柜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这么早就已满客。”
“托您的福。”岳红灵像过去那般,将人请到自己在丰喜待客的厢房。一入内关好门,她立刻转身抓住妹妹的手,查看面色。
“我没事。”菲华弯唇,这个姐姐暖了她冰冷的心,她却不敢多流露。
怎么会没事?岳红灵红了眼眶,看着妹妹的脸,才半月没见,她又清瘦了。
“黎上就在楼上,我看看能不能请他下来。”
“不用,我上去。”见姐姐急,菲华忙安抚:“是有主要试探黎上,我走这一趟不必遮遮掩掩。”
天字六号房里,黎久久睡在窝篮里。她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脚晃着窝篮,手摸着老药典的纸张。
里间,辛珊思盘坐床上,神色宁和,两掌合拢转动拉开,右掌五指向上,左掌五指向下,沉定心神,放松气海。《混元十三章经》第八章合气,她轻缓地外放内力,让真气罩住两掌。两掌动,手势从混元第一章开始,不断变换。屋内无风,她垂落的几根碎发却摇摇曳曳。
外间,黎上听到脚步,停止晃动窝篮。岳红灵端着糕点,领着菲华来到门口,轻轻叩门。
“哪位?”黎上问。
“黎大夫,奴家岳红灵,沁风楼的菲华掌事请见。”
屋里辛珊思收真气入体,睁开眼睛。黎上起身,将老药典放于桌上去开门。
门一拉开,菲华惊艳,真人比死板的画像要俊得多,婉婉一笑:“打搅。”
“这是厨房刚做的几样点心,奴家端来给您和阎夫人尝尝。”岳红灵紧张得脸上的笑都有些不自然。
辛珊思走出。黎上回头看了眼,望向菲华:“如果是求医,你可以转身回去了。沁风楼的人,我暂时不医。”
岳红灵心一沉,转首看妹妹。菲华倒是镇定,小声吐露:“我也不想为难黎大夫,这一趟亦非我要来,而是不得不遵命。”
听出意思了,黎上转身:“那就进来吧。”
二人入内,同开口:“阎夫人。”
辛珊思颔首。
菲华将门关上,岳红灵快步至桌边,把托盘上的茶点布到桌上。窝篮里,粉嫩嫩的小孩儿睡得香甜,小嘴边还带着些微笑。走近的菲华,眼发热,看着她,心里的渴望泛滥成灾。
辛珊思观着站一块的两女子,长得不似,但身上又透着股相像,抬手作请:“坐吧。”
能言善道的岳红灵这会竟找不着话来说,自嘲笑之:“您还站着,奴家姐妹可不敢坐。”都与妹妹一起进这道门了,那她就诚恳些。
竟真是姐妹!辛珊思到黎大夫身边坐:“你二人也难得,坐。”
黎上扫了眼岳红灵,她没中毒,目光定在菲华身,问:“最近沁风楼有给你们重新种毒吗?”
“有,但我没种。”菲华捞起自己左袖,露出小臂上的那朵桃粉花苞:“新种的毒就覆盖在这朵花苞上,毒性与原来的一般,只花苞的颜色不一样。”
倒是贼,黎上唇角勾动了下,以后给沁风楼的人解炽情必须得先问明这点:“知道你主子是谁吗?”
这个…菲华凝眉摇了摇首:“我不清楚。”
第81章
守着勐州城最大最好的客栈, 平日里岳红灵没少听说,这位差点把坦州沁风楼给端了的事,她也知, 还旁敲侧击地跟几个老客打听了下。
老客说, 黎大夫给个沁风楼的姑娘医了病,结果沁风楼把那姑娘杀了,人头送去黎大夫那。这叫她是又惊又怕, 沁风楼背后的主子也忒恶毒了,也让她更加地想带妹妹远离。
她和妹妹没有一万金, 但一千金还是有的。她们也不去挖沁风楼的主子是谁,只求能解脱。
黎上指搭上菲华的脉,三息就收。
菲华盯着黎大夫的脸,心都快不跳了。她大概知道自己被种了什么毒,那毒她也了解过, 凡是中毒的人基本活不过三十。今年,她刚好三十。为压制毒性, 这十三年,自己日日不堕地练功。但近一年,寒功明显压不过内火,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身子在枯竭。
“黎大夫…”岳红灵想问,但又害怕。
菲华除了炽情,没中其他毒。黎上道:“你明日午前来。”
姐妹闻言, 顿时惊喜。只惊喜完, 她们又露难色。
辛珊思见她们情绪转变, 心里有数, 想解毒那便是不想再被玉凌宫锁着喉。可逃离玉凌宫哪是容易的?就像冰寜,都贴着面皮了, 诸晴、逐月还是能一眼将她认出。
“知道你为什么不得不来这吗?”
菲华移目,对上问话的阎夫人,迟迟才道:“说是为试探黎大夫。”
“试探黎大夫能不能在不知精确配药的情况下解炽情吗?”闫阳城的达鲁花赤动作还挺快,辛珊思拿了一豌豆糕,小咬了一口。
“应该是吧。”菲华私以为是这般,但又觉有些不对劲。
玉凌宫给每座沁风楼都配了暗刀,这些暗刀就是为了看守沁风楼里的人和库房,暗刀的首领几乎都是蒙人。就拿勐州城的沁风楼来说,明面上她是掌事,实际上察罕才是主。
察罕说信来得急,可玉凌宫不是才给楼里的姑娘重新种了毒吗?再者,就算黎大夫能解炽情,那也要楼里的姑娘先有胆上门求医。毒解了之后,还有暗刀追杀,谁想成下一个绯色?
所以,玉凌宫在急什么?
这豌豆糕做的不错,爽口细腻还不甚甜。辛珊思微笑:“塔塔尔·穆坤吉尔在闫阳城外雁山中了埋伏,受了重伤。你们有听说这事吗?”
有,岳红灵心紧,阎夫人提这个的意思是…那什么玉凌宫会试探黎大夫,跟穆坤有关?
“他中了炽情?”菲华放在腿上的手一下握紧。自己不止听说了穆坤重伤的事,还晓阎夫人几日前才杀了追捕薛冰寕的诸晴和逐月。她甚至当着玉凌宫一众门人的面,讲玉凌宫的主子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其实辛珊思想建议菲华稍安勿躁再等等,但世事常变,谁能肯定这中间不会再出什么岔子?故,她还是不要建议的好。
“冰寜在叙云城打了个擂台,玉凌宫的人就追来了。你说她哪漏了底儿,又是谁通知的玉凌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