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回了眼泪,薛冰寕认真听着,她不知这位为何要给她讲故事。但当听到半瞎买女婴,神情不由一凛,似有些明白了。
辛珊思平缓地讲着故事,看着薛冰寕,感受着她眼里的情绪,讲完后,沉静几息,道:“你说的老先生,应该就是老瞎子。老瞎子在塘山村住了几十年,只对一人格外宽容,便是薛二娘。”
她也不晓自己的揣测对不对,但可以肯定薛冰寕所呈现出来的,都合了玉凌宫。
会是这样吗?薛冰寕不知该不该信,不知该高兴亲娘一直惦着她还是该伤心自己是被亲爷奶卖掉的。如若不是根骨好,她是不是早成老瞎子的药肥了?
眼泪到底还是滚落了眶,她强压着心头的艰涩,强笑着道:“原来…我快十八岁了,是腊月生的呵呵…”笑过,舔了下干裂的唇,抬手轻柔地抹去眼泪,“老瞎子这样的人,竟没遭天谴,他也配‘先生’二字?”
遭了,黎大夫就是他的天谴。只辛珊思没提这茬:“知道卢阳怎么走吗?”
“知道,玉凌宫有一整张大蒙地舆图。我都记牢了。”
玉凌宫?黎上心头一动,他没听说过这个派系,抬眼看向薛冰寕:“你说老师告诉你们,你那个师妹去了山外楼里做事?什么楼?”
薛冰寕摇首:“不知。但刚听了您夫人说的故事,我觉…那楼也不是什么好楼。玉凌宫每月都会新进些女孩,大的七八岁,小的胎毛还没剃。同样,每月也会离开一些门人。去楼里的,”手点上左小臂,“这里都会点个很小的桃粉色花苞。”
辛珊思眼睫一颤,粉色花苞?
“沁风楼。”风笑诧异。沁风楼里顶贵的几个姑娘,左小臂上都有点桃粉花苞,花苞每三月开一次。据闻花盛开的那晚,姑娘身散奇香,床笫间格外风情,能叫恩客快活胜神仙。一夜合欢后,那盛开的花又缩回了花苞样。
去年三月,汕南沁风楼花魁柳月花盛开那晚开苞,一夜拍出三万六千两银。恩客是个蒙人,那夜之后还连包了柳月三月。
另,第一家沁风楼建在坦州,建成一年半,岭州风月山庄就被屠了。风月山庄,女子当家,产业遍布很杂,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青楼风月。现在已没有风月楼了。
薛冰寕问:“沁风楼是干什么的?”
“皮肉生意。”尺剑很直白。
风笑嗤笑:“虽然一直有传言沁风楼的东家居在蒙都,但我也是真没想到会是她。”
黎上倒不意外。外头对沁风楼背后的主多有猜测,一会是吉尔哈慈氏一会是哪个达鲁花赤…这些猜测哪来的依据?在他看,都是为故弄玄虚。时机未成熟,蒙玉灵不敢将自己暴露,又怕她的沁风楼被谁盯上,所以风声不绝。
各方势力,在摸不清对方底细之时,心里没底。一没底,做起事来难免会多顾忌。由此可见,蒙玉灵很会揣度人心。
不过,她也有漏算。若有人就不怕呢,譬如蒙曜。
皮肉生意…薛冰寕沉定许久,蓦然笑了。所以阴南山里的姐姐妹妹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别人豢养的牲口。
辛珊思打量着尺剑。尺剑被她看得浑身汗毛直立:“有事您就吩咐,”他搓着臂膀,“别这样盯着,阴森森的。”
那她就问了:“你对沁风楼的买卖很熟悉啊,去过?”
“去过一次,陪主上。”
辛珊思转头,面朝黎上。黎上瞧她那样,不禁笑开:“我去看一下沁风楼被点了花苞的女子是不是中了赤情毒?”
“花苞是桃粉色的。”辛珊思瞪着他:“你继续解释。”
“赤情,亦叫炽情,发作时似中了极厉害的春药,炽情如火,不阴阳调和,就会干涸而亡。”黎上脱了闺女的小布鞋,用她的小脚脚去挠珊思板着的脸:“粉色花苞就是炽情,颜色不是正红,是因她们练的功。阴寒之气,褪去了炽情的炽热。”
“我信你了。”辛珊思抓住久久的小肉脚,亲了一下。
薛冰寕犹豫了下,问:“炽情有解药吗?”
辛珊思敛下眼睫,暗叹。
“有,但我配不了。”黎上道:“赤情会被称为奇毒,不止在于它的毒性,还在于它的配制。里面有几味药的药量,不是定准的,可以适当的多点少点,这个对毒性影响不大。但想要配解药,就一定要根据那几味的药量来。稍有不对,不但解不了毒,还会立时加剧毒性。十息生热,用不了百息内火就能将人烧干。”
竟这般霸道!薛冰寕吞咽:“那不解毒呢?”
风笑回话:“合欢缓解,但一般也活不过三旬。不过沁风楼的女子不一样,她们的阴寒之气可以压制炽情,只是能多活多久,这个难说。”
尺剑好奇:“你有想救的人?”
薛冰寕僵硬地笑了下,撸起自己的左袖,露出那朵淡淡的粉色花苞:“阴南山机关太多了。为了逃出来,我打昏了一个身形与我差不多将要离山的师侄,蒙了面纱头罩,替了她。”
房里几人看着那朵娇嫩的花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姑娘也是命途多舛。
辛珊思最是能感同身受,想去年她刚穿来那会,真气逆流就是悬在脑袋上的刀。只她要比薛冰寕幸运,找到了师父的遗物,绝了后患。
放下袖子,薛冰寕掏了布巾出来,擤了鼻涕:“没事。在师妹被老师吸干后,我就有预感自己会是一样的下场。左不过一个死,是被炽情烧死还是被人吸干,差别不大。至少我此刻是自由的。”扭头细听楼下的嘈杂,两眼里多了鲜活。“我想去塘山村看看。”
是要杀老瞎子吧?辛珊思建议:“你还是先把伤养好。”
“我…”薛冰寕肚子一阵咕噜叫,顿时红了脸。
对了,那行人有说薛冰寕没银子。辛珊思眨了眨眼问:“你要学打络子吗?打得好,一根能挣三文钱。我手快,若没事,一天能打三四十根。一个肉包子,两文钱。”
“那…”薛冰寕有点难为情,神色一正:“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黎上微笑:“你能画出阴南山在哪吗?”
想了下,薛冰寕道:“因为是蒙着头脸走暗道出的山,所以玉凌宫的具体位置我不清楚。但出了山后,我逃离的路线我可以画出来。”
这就够了,黎上示意尺剑拿笔墨纸砚来,伸手掰过珊思,张嘴无声道:“可以卖给蒙曜。”
第44章
“对对,”辛珊思亦无声地回他:“把之前亏的追回来。”
薛冰寕在纸上画了个圆为起点,接着描绘自己走过的地方:“昨天夜里,我刚上大路就察觉有异动, 四周没隐蔽的地儿, 只能上树屏住气。一群黑衣人自东边来,穿过路往西北边去。我怕他们回头,就在树上多待了会, 顺便把裂开的几道伤口凝住,又闭眼养会神, 不想再醒来…已在你们车上。”
“你用阴寒之气凝住伤口后,是不是感觉不到疼了?”风笑问。
她知道自己大意了,薛冰寕羞缅。
风笑严词:“阴寒之气不止能凝住伤口,还能凝冻住你的感知。紧绷时,察觉不着什么。可你一合眼一放松, 就很容易陷入昏沉。今早上也多亏小尺子带了眼,若再迟个一两时辰, 便是神仙来也救不了你。”
画好一段,薛冰寕搁下毛笔,拱礼向清瘦个高的男子:“多谢。”又转向风大夫,“多谢您提点,日后冰寜一定注意。”
这么郑重,尺剑都有点不好意思, 抬手挠了挠头:“平时我眼也不是很尖, 今天会留意到树干上的血线, 也是你命不该绝。”
辛珊思去里间窝篮那, 将放在久久小浴盆里的藤篮拿出来,从中取了捆线和几根不同样式的络子。
片刻后, 薛冰寕图画好,将它推给站在对面的黎上。风笑挨过去,把图调个向,两人对照着地舆图研究了起来。
“过来。”辛珊思朝着薛冰寕招招手,抽出几股线:“先教你个编法最简单的如意扣子。你看会了,就可以带着线回自个房里边休息边琢磨。”
“多谢。”薛冰寕走近,有些局促,手里被塞了三股线,她紧紧握着。一眼不眨地盯着编织,心强烈地跳动着。这就是寻常女子的活法吗?一根络子挣三文钱,一个肉包两文。短短两句话,也就十多个字,却透着动人的安平。
为了让她看清,辛珊思手很慢,讲解着:“再来一道,打个结。同样走法,反复着来,到结扣要有转变了,线穿过去,拉紧…”一个能将大蒙地舆图记在脑中,逃跑时还不忘路线的人,就是手拙点,学打起络子也是轻而易举。
看了两遍,薛冰寕就记牢了编法:“多谢您。”今天她说了太多谢了,但每一句都出自真心。
辛珊思见风笑提笔在纸上勾画,便晓他们是找着阴南山所在了,与薛冰寕说:“一会店伙计送水来,你想吃什么就跟他讲。账都挂在房间上,无需担心。”
“我…我会还你们。”这话说得有点空,薛冰寕脸红。她现在是什么也兑现不了。
辛珊思莞尔:“不用。你的花销全裹在那张图里了。”送她去对面二号房,“歇好再想想你明天是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养伤?”
薛冰寕深鞠。
“有事叫一声。”辛珊思退出房,顺手将门带上。回到自个屋里,从黎上怀中抱过闺女,垂目看多了线条的图。
黎上指点薛冰寕画的小圆:“坦州西边的野狐岭。”他们此行要去的地方,也在坦州以西,距离野狐岭只五六十里路。
心情一落三丈,辛珊思盯着那小圆,排除了在下临江口建茶庄的想法:“那就不用去坦州了。”
“都到这了,我们可以去逛逛,在城里住个几日。”黎上拉着久久的小手:“我也看看地儿。”
“你看什么地儿?”逛逛也行,当初她看上下临江口那处,想的就是来去坦州方便。坦州,在西北一块,仅次于蒙都和西望山,听说东西、南北两条主街旁,四五层小楼随处可见,繁荣得很。
黎上转过头:“看着找个僻静地开个小医馆。”叫和春堂还是叫吉春堂呢?
“还开医馆?”他不是才把几十家百草堂摘了匾?辛珊思表示不懂。
“医馆不用出去找生意。”而且他也最懂这套。
还一年到头不会缺生意。辛珊思想到一话,医院没有淡季旺季,只有忙与更忙。抱着个肉团子,她这有个提议:“黎大夫,您有没有想过教些专精妇婴之道的女医出来?”
风笑抬眼,主上在给她接生之后还真想过这点。
不等黎上回应,辛珊思又说:“还有啊你去年不是当街给人接残肢吗?有没有考虑过一些妇人遭遇难产时,也可以进行剖腹产子,保得大小平安?”
咝…风笑拧眉,阎小娘子这个想法很大胆,但刮骨疗伤都可以,剖腹生产为何不能?无非就是怎么止疼,在哪剖肚,剖肚后如何缝合,怎么避免刀口发脓溃烂?
看黎上沉思,辛珊思抱着闺女默默转身。她不懂医术,只负责提建议。这个年代,女子除非出家侍佛,不然都得要面对成婚生产。多少风华正茂的女子,死在生产这道坎上?不计其数。
黎上医术高明,可以钻研一番。能有结果,那是最好。
傍晚太阳快落山时,黎上给睡醒的姑娘换了尿布,叫上她正练功的娘,一家三口捯饬了下出了客栈。微风习习,虽还带着点热意,但吹在身上很舒服。叮叮当当的风铃声,清脆又不扰人。
“我明天要给久久做顶小帷帽。”辛珊思左手挎着藤篮,右手帮闺女拉了拉披风的连帽,挡住照来的光。久久乖乖地贴在爹爹怀里,一脸笑。
“给你自己也做一顶。”黎上瞧着他面容姣好的媳妇,一路来好几个糙汉都走过了还回头望两眼,当他是死的一样。
辛珊思欣然应道:“好。”手挽上他的胳膊,见到前面有糕点铺子,“我们去那家看看。”
“你上次称的绿豆糕不错。”黎上叫她出来,就是想陪她逛逛集。
“那家绿豆糕还是有点甜,等咱们安顿下来,我们买了豆子自己做,少搁点糖。”再有两月,又到了吃桂花的时候。辛珊思馋桂花酒酿豆花很久了,今年大概率是吃不上了。但明年…她的茶庄里一定有卖酒酿浇豆花。
到糕点铺门口,黎久久小嘴嚅动了起来。黎上瞧了都发笑:“她闻到味道了。”
这家有用牛乳做糕点,奶香味浓郁。进了铺子,辛珊思就松开了黎上。
“两位想来点什么?”柜台后,用布巾扎着头的圆盘脸妇人笑呵呵的:“我们这有枣泥糕、牛乳糕、米糕、桂花糕…”报了十来种,最后道,“卖得最好的是牛乳糕和枣泥糕。”
“桂花糕甜吗?”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辛珊思凑着鼻子走到一只箩筐边。
“我掐点给您试试,合口就买,不合口咱看看别的。”
“行。”
店家不小气,用小铁铲子铲了半块桂花糕予她。辛珊思小咬了一口,浓浓的桂花香在口中散开。这家的桂花是夹在糕里的,不是在糕上撒一层碎末。吃口,起初没觉甜,到最后了甜味显出来了,但甜得很清爽。
“你也尝尝。”
看了眼送到嘴边的糕点,黎上张嘴。辛珊思全给塞他嘴里了,久久见了小嘴瘪起。
“快瞅瞅你闺女。”辛珊思都不知怎么形容,小东西好委屈的样子。
黎上低头,有意对着她咀嚼。久久眼一夹,泪珠子下来了:“呜呜哇…”太伤心了。
哈哈大笑,辛珊思让店家给她称两斤桂花糕,卖得好的牛乳糕和枣泥糕也各样来两斤。
出了糕点铺子,久久还没伤心完,仍在哭。她爹都哄不好。
有家卤肉铺子生意瞧着不错,辛珊思买了个整猪头,让老板给她拆了骨切一切。又称了几个口条来了四个蹄髈。听老板说,拐道口客再来酒馆有马肉卖,两人又往回走。
正当晚市,客再来酒馆大堂里坐满了食客,吵吵嚷嚷,声都传出老远。一个满嘴胡子的黑皮中年一脚踩在板凳头,右手端酒哧溜一声干了,啧了啧嘴:“俺一点没看不起黎上。人家能扒上阎晴是人家的本事,俺怎么扒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