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票友与郭美凤握了握手说:“您好像没怎么变样,装扮上以后还跟年轻时一样,就是穆桂英本人。”
被老票友这样一夸,郭美凤的伤感情绪退去不少,她这些年虽然退居二线了,但刀马旦看中身段功架,她日日练习基本功,没有一天中断过。
尤其是台步,戏谚有云,上台先看一步走,台步走好了,美感便油然而生。
所以,即使她今天搭档的是业余人士,但她穿着大靠,顶盔掼甲,足快如风地疾步走到舞台中央时,这个正式亮相还是赢得了满堂彩。
只看一个亮相,就已经有了古代巾帼英雄刚劲洒脱,战之必胜的英雄气概!
“咱妈还是有真功夫的,”三哥凑到狄思科身边感慨,“我都未必能把枪花耍到她这个程度。看来这戏校老师还真是她凭本事应聘上的。”
狄思科一边给老妈鼓掌,一边说:“那当然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晨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天也没断过。咱妈晨练回来,你还没起床呢。”
郭美凤扮演的是穆桂英的少女时期,要是身形臃肿,面部皮肤褶皱,就会让观众出戏。
好在她这些年勤加锻炼,身段保持得不错,面部上妆以后也勉强过得去。
“咱妈兴许还有机会上台演出,这皮肤也得保养保养,”狄思科嘀咕道,“回头咱也给她买点进口护肤品抹抹。”
三哥怪声怪气道:“她唱这一场能赚回买进口护肤品的钱吗?”
“你可别小瞧了票友捧人的实力,”狄思科半倚在柱子上说,“第一个登台的许老师,收到的观众送花将近五十块呢。”
三哥站直身子向前眺望,“卖花的那几个怎么还不过来?咱也买点花送上去,万一没人送花,郭老师也太尴尬了!”
三哥一面掏钱包,一面感慨老五找的这个对象会赚钱。
于童安排了七八个穿旗袍的小姑娘在茶馆里兜售花束。
绢花一块钱一朵,五块钱一束。
鲜花十块一捧。
观众买了花以后可以像旧时看堂会似的,在演员演出结束后,将花扔到舞台上。
以示对演员的喜爱。
如今是新社会了,正规戏院里少有让观众往戏台上打赏的。
于童觉得扔钱抛物都不太体面,就准备了价值不等的花束。
怕大家不明白规则,还预备了两个托儿在前面打样。
然而,捧戏子这种事似乎不用引导,大家看到卖花姑娘,自动自觉就掏了钱。
每位老师的演出结束后,主持人都会对演员进行一个简短的采访。
问问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呀,对新戏的看法呀,对戏曲行业的展望呀,反正就是要尽量将采访时间拖上三五分钟。
而这三五分钟,就是留给票友们买花的时间。
郭美凤唱完后,狄家五兄弟各买一束鲜花送给老妈。
与此同时,于童和奶奶,二哥带来的钟晓莎,卢大爷的女儿,得到赠票的甄主任,以及刚刚与四两银合唱过的票友,也都选择了10元一束的鲜花。
十来捧鲜花往舞台上一送,就衬托得绢花有些不够看了。
绢花也是票友用真金白银买的,普通票友送绢花很正常,但徐大爷送绢花就不太好看了。
这让狄家兄弟心里多少都有些想法。
花束由工作人员们代为收集,郭美凤深鞠躬谢过票友们的捧场后,就转去了后台。
三哥拿着一束绢花在老妈面前晃了晃说:“妈,您看您那个老徐,送了束绢花给您,还不如我呢!”
郭美凤心情很好地哼着小调,扯过那束花说:“绢花怎么啦?绢花不是钱啊?谁像你们几个似的败家!我早就跟老徐交代了,要想送花就送一束绢花,绢花最实惠!”
花束收益是观众给演员的打赏,于童分文不取,全都归演员个人所有。
绢花可以反复利用,所以,观众花五元买绢花,演员就实打实获得五元。
而鲜花是于童从外面进的货,春节期间花卉的成本价很高,演员收到十块钱的鲜花后,可以把鲜花带回家,但是现金收益只能得到五块钱。
郭美凤捧着一束鲜花稀罕地摆弄,说出口的话却是:“五块钱买一束花,不当吃不当喝,花那份钱干嘛?”
“那您是收到鲜花高兴,还是收到绢花高兴?”不等她回答,三哥就自答,“当然是收到鲜花高兴啊,他连让您高兴都不舍得,得敲打敲打他了!”
郭美凤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虎着脸说:“我看你最欠敲打,老娘的事你少管!都像你们这样大手大脚,日子还过不过了!”
而后面不改色地冲突然出现在化妆镜里的老徐招了招手,“你在台下看我这一身服装怎么样?粉色会不会压不住场子?要不我明天换那套红的吧,还是红色大气。”
“特别好,服装道具都好,今天演出全程都很完美。”徐副局长像是压根儿没听见狄老三的话,与郭美凤热聊开了。
背后说小话被正主撞见,三哥脸上并没什么羞愧情绪。
跟徐大爷点点头,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听到就听到呗,正好让他找找自身的不足。
送花过来的杜金金:“……”
她都替这三人尴尬了。
*
春节期间的连续五场演出,让郭美凤得到了将近两百块的花束收益,以及十几捧鲜花。
老狄家如今已经成了花的海洋,每个人房间里都摆着一束。
二哥甚至还出馊主意,如果花太多,他可以拿到医院附近卖掉,被极度迷信的郭老师狠锤一顿才老实。
其他老师也得到了差不多的收益。
王副校长是他们这些人中名气最大,人脉最广的,花束收益得到了四百多块。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时,舞台上几乎被绢花堆满了。
好多老戏迷都在感慨,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盛景了。
花束收益是日结的,老师们过年期间虽然辛苦点,但每天都有进账,一个个都精气神十足。
而在所有演出结束后,于童又将他们每人投入的三百块退了回去。
这就让老师们更加欣喜了!
只有郭美凤忧心忡忡地问:“童童,你把钱退回去,不会赔本吧?”
她现在也被老五影响的,管人家叫童童了。
“不会。这次演出实打实卖了一千张门票。我从食品公司拉来了汽水赞助,这些天差不多卖了一千瓶,茶馆里饮料卖得贵,我按八毛钱一瓶卖的,大概也有八百块的收入。茶馆那边只收了一半的场地费,这些钱基本就能抵消五天的费用了。”
剩下的那两千瓶汽水,以及卖国粹工艺品的收入,就是她这次赚的。
郭美凤担心道:“那剩下的那些汽水你打算怎么办?这大冬天的,谁喝汽水啊?”
她以己度人,觉得这玩意根本就卖不出去。
“没关系,我已经联系好朋友了,她那边是个川菜馆子,甭管春夏秋冬,都是汽水消耗大户。”
于童以低于出厂价三分钱的价格,将剩余的两千瓶汽水,转手给了管歧珍那位开着川菜馆的大姑姐。
张大姐虽是关系户,但从食品厂拿货顶多能有个送货服务,价格上是没有优惠的。
接到于童的电话后,她想都没想就把这批货吃了下来。
一下子能便宜六十块呢!
狄思科觉得他家于童为这次演出投入的最多,前前后后操持了快两个月,最终只赚这点钱实在是有点亏。
于童却很满足地说:“所有收益加在一起,有一千多块,老师们最多也才赚四百块的花束收益。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样比较的话,你说的也对。”狄思科将她的账本合起来,跟她挤进一张沙发上说,“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我明天上午做糖醋排骨给你吃。”
他觉得郭美凤举办演出的最大收获,不是那几百块的演出收益,而是让于童养成了自由进出他家的习惯。
为了跟老师们商量事情,她几乎两三天就要往这边跑一趟。
于童在他耳垂上捏了捏,“你还会做糖醋排骨呢?”
“刚跟我大嫂学的,是上海那边的做法,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我明天做给你尝尝,你今晚别回去了。”
于童按住他不老实的手,笑着问:“我不回去,住哪儿啊?”
“住我……”狄思科的手指在她腰间细腻的皮肤上摩挲半晌,心不在焉地说,“住我隔壁?”
于童嗤笑出声:“就你这小胆儿还好意思留人呢!”
“我要是胆子大,咱俩孩子都能叫爹了。”狄思科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一下,“留下吧?”
于童摇头。
再啄一下,“留下吧?”
于童还是摇头。
又狠狠亲一下,“这回可以留下了吧?”
“不行,”于童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压在身上的二狗子推开,“我爷爷给我设了门禁,上次八点钟还没回去,这老爷子就拿着手电筒在楼下等我了。”
狄思科嘟哝:“那你给咱爷打个电话报备一声嘛。”
“你去打吧。”于童温柔笑道,“只要他同意,我今晚就留下。”
狄思科怂哒哒地说:“我不敢,我还想给咱爷留个大好青年,正人君子的印象呢。”
于童起身调整好自己的肩带,语气玩味地念了一遍“正人君子”,掐了把他的脸蛋说:“送我回家吧,正人君子。继续努力呀,正人君子!”
狄思科:“……”
*
正人君子狄思科其实已经很努力了。
年初那会儿团委组织团干培训班,不但要提高政治素养,还要提高团干的业务能力。他去培训了一个礼拜,并且在培训期间完成了一篇《外贸体制改革问题的探讨》。
春节过后,这篇文章就被团委选送到内刊上发表了。
当然,除他以外,还有另外几位同事的文章也被团委选送了。
但这是狄思科第一次在系统内部发表文章,拿到样刊以后,对着那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文章欣赏了好半晌。
袁媛在他的办公桌上敲了敲,“别看了。”
狄思科将内刊推给她,笑着说:“借你学习学习!”
“……”袁媛嫌弃地将杂志推开,虽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却仍是用极低的声音说,“最近可能会有个出国的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