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军营。
一阵细尘由远及近,最后在辕门外止住,长随匆匆下马,向持戈士兵问了句中郎将进宫不成,得到答复后脚步加快往主将营帐去。
一路上都能听到士兵练武射靶声。
各式各样冷兵与北风一起呼啸。
“公子,您交代的事小的查清楚了。”
袁直才巡视过军营,正在帐外喂马,大冷的天,上身脱到只剩薄薄一层里衣,寒风一吹直往腰腹贴,块垒清晰,很不客气地暴露出他的精悍。本伩將在𝓂𝒾𝓂𝒾Sℯ⒏©ö𝓂襡榢更新槤載 請荍㶓䒽阯
听到禀报并没回头,反倒把手里马草折了折。
良驹训练有素,仿佛知道什么,没敢再咀嚼。
长随站在五步外,接着道:“小的照公子吩咐一路跟随,马车停下后,周府外两个老门房迎上去,对里头人口内称的是二小姐。”
“二小姐?”
袁直这一问,韵味幽微。
像是把三个字品了一遭。
长随微微抬头,有些自我怀疑——难道自己说的不够详实吗?还是话里有误?再长的军报公子他向来只听一遍,公子会这么问,必然是自己哪里有疏漏。
于是补充道:“正是。周二小姐回府之后没多久又去了趟回春堂请大夫,往返走的都是小门,看样子是不想叫人发觉,身边没带人。小的跟了上去,听见她对大夫说是府里有个婢女堕马,身上有内伤,务必用好药,酬金只多不少。”
今早袁直独身入寺,长随并不知道周府婢女内伤究竟打哪来的。
“周家才落地两日,后院摆满箱笼,人手不足,小的潜进去,仔细跟过一段路,府上下人见她皆称二小姐。”
袁直听后默了默,掌心摩着马草,二者一样粗粝。
不像某物柔软。
信是周若兰写给大哥的。
会面时辰,地点也是周若兰挑的。
末了,等在那里的人竟然换成妹妹周若拂?
脑子兀自回想,突然把今晨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小脸展在他面前,等袁直意识到时,粉白小脸已经格外清晰,当时没留心,这会子却能看清她冬日着粉,外罩貂鼠斗篷,大冷天看起来仍然弱不迎风,这些后知后觉的发现令他莫名烦闷。
“知道了,退下吧。”
袁直挥手,把人打发。
长随躬身应是。
人走远后,马儿仍不敢吃袁直手里的草,只有马尾轻慢甩着。
袁直望着脏污雪地出神。
今早他怒气冲灵,上马飞驰过寺外黄墙,偶间听见有个坐辕的车夫嘀咕了句:这大冷的天,可别冻坏二小姐哟。于是勒马回望,只见车外挂着半新不旧两口灯笼,写着诺大的“周”。
骨子里的敏锐让他很难不去在意掠过耳畔的话。
这才命人跟随。
结果证实他伤错了人。
但那又如何?
袁直如是想,然而脑子里的小脸如何都挥之不去,当时困扰他的疑惑再一次浮出水面。
“泪呢?为何不见泪。”眉头紧了又紧,袁直自语道,“既怕成那样,为何不见泪?”
*
两天后,周府总算厘清所有箱笼物什。
临近已故夫人常慧心冥诞,大小姐周若兰还在病中,府上只有十来个豫州家中带来的老仆,没添下人,全然没有操办宴客的意思。
周府不下帖,每天往来的人却不少。
老爷周进得到天子亲自擢升,进入御史台,从小小豫州一脚踩进中枢,大走狗屎好运,即便周进性子耿介刚强,从来不肯官场结交,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来烧这口硬灶。
两天下来,周进厌烦面对那些虚伪嘴脸,即命下人把门闩上,谁都不见。
连推脱病了的借口也不屑说。
树大招风,京城官员里颇有看他不上的人家。
背地里痛骂周进就该在南阳老家种田,不该来做官。
偏你千古忠臣吗?
想当年姓曹的妖后当权,父兄把持朝堂,天子说是迟慧,其实就是个大傻子,隔着十里也能嗅到龙袍里头散出的傻气,大概太祖庇佑,幸而太子不傻,太子生下的一男二女也灵慧,尤其皇孙,因为同月所生,又兼早慧,皇孙常常拿来与着名的神童袁司空家大公子袁聪相比。
袁聪双腿有疾,不良于行,但是族中长孙,备受重爱。
可怜小皇孙,还不如个臣子。
太子并非曹后所出,天子憨傻,曹家多年把持朝政,曹后无所出,难免深恶将来会与她夺权的太子,将太子的一男二女束在自己宫中教养不说,后来更构陷太子谋逆弑父,将太子一家通通囚禁黄金台。
曹家鼎盛,百官敢怒不敢言,只有周进这个不要命的傻子冒死进谏。
他先是不客气地指出曹后无识,不擅教导皇孙,况且子孝父,臣忠君是天理伦常,皇孙与两位妹妹该回太子府去,陪伴太子身边奉父孝父,成日待在皇后宫里让人看笑话。
曹后当他犬吠,没理睬。
他又不要命地上书,言辞激烈,力求恢复皇孙经筳讲学,曹皇后才说自己爱惜孙儿,先把课停停,孩子还小,玩乐要紧。他后脚就骂皇后,别说您心疼孙子,您自个没学问,莫耽误孩子。
这样的人在当时没被杀头已是万幸,贬到豫州真便宜他了。
周进离开洛阳后,太子被囚禁,而后朝廷动荡,兜兜转转,当年的小皇孙继承大统,成为如今的天子。皇位才稍稍坐热,就把周进从鸟不拉屎的豫州提回京城,这是个耐人寻味的举措。
明眼人知道,这是天子一直念着周进当年回护之恩啊。
天大好运,砸周进这傻人头上了。
外头传言纷纷,关上门,只有自家人知道,周进整整三日没过合眼,入夜后孤孤别别一个人坐在正屋里,这夜亦然。
“阿父。”
听见声音,周进簌簌搓了把脸,强撑精神走出去。
若拂在阶下站着,敛衽行礼。
月色皎洁,她穿了毛领,绒绒狐毛护着一张娴静小脸,也把脖子上的淤青遮得严严实实。身边一株病弱枇杷树光秃秃的,衬得她也弱,像山涧里不能迎风的一株白玉兰。
周进眼看她和树,依稀见到当年她才被接回周家时的模样。
蔫蔫瘦瘦,一把枯草似的,真把夫人常慧心急坏了,她心软,夜里总哭,和他埋怨尼庵里头全是假菩萨,收受了银子又不肯给这么小的孩儿吃喝,若兰只比她大一岁,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她还没若兰半个大。
想起亡妻与女儿若兰,周进心底发苦。
弹劾袁聪的奏疏没有半点波澜,和他想的一样,但他不能不书,袁家实在欺人太甚!
“你姐姐身子骨才好些,洛阳风雪厉害,待她好全,开春天气暖和几分,你们姐妹再结伴出门踏青。这些时日,你多陪陪她,别往外头去。”
“女儿明白。”
廊下少女微垂着头,再驯良不过。
周进心绪不宁,索性让她回房,转身走了没几步,蓦地把人叫住:“拂儿。”
若拂应了声在。
周进在屋内回头,发觉若拂还站在原地,脚步半点没动,仿佛早就意料到他还有话要说似的,顿时又是惊愕又发堵。
“前些时日,无论你在我屋外听见什么话,听去多少,通通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许与你姐姐提。”
这次静默片刻,周进才听见那句格外乖顺的应答——“女儿明白。”
“回吧。”
“阿父早歇,女儿回了。”
“嗯。”
眼看若拂纤弱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周进长叹一口闷气,不知该如何消除心里的不安与不适。
说也奇怪,打从他第一次见这孩子就顶不是滋味。
她分明那样乖,见人就笑。
若她不是二弟与尼姑荒唐所生,若二弟没为尼姑悬梁自尽,若不是他亲自为二弟收尸,若没有听过老母在棺材前日夜哀哭,也许他会和亡妻一样,可以把若拂视为亲生骨肉。
他还是办不到。
外人不知内情,有人说比起若兰,若拂更肖他两分,尤其停停眉眼,像极了。
他们哪里知道,若拂像的是他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