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在澳大利亚的事情虽然棘手且突然,但一切还算是顺利,这得归功于宋知遇的冷静和果决。
王诚在宋知遇的父亲宋博身边工作了十多年,如今在宋知遇身边也工作了十多年,可以说比宋家人还要了解宋家,了解宋氏。
宋知遇比起刚接手博瑞的时候,更懂得如何收敛锋芒,更懂得如何抓主要害。
他第一次见到宋知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
1997年9月12日,宋勉的周岁宴上,王诚替宋博招待好商场上的朋友后,宋博放他自由活动。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宋家大院,颇为好奇地抱着院子逛了一整圈,最后不知道怎么就七拐八拐地绕进了院后的小园林,看到了一个男孩儿。
那天的太阳很好,小男孩儿半眯着眼躺在吊床里,一手搭在额前,一手把玩着一直狗尾巴草,半条腿随意地挂在外头,一晃一晃。
与前厅的喧闹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王诚心想,自己可能误入了他的小天地。
果然,男孩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到来,睁开眼坐起身,抬眸看向王诚,目光是同龄孩子没有的沉静,如同一汪清泉。
王诚也就此看清了他的容貌——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
眉眼俊秀,头发和瞳孔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比一般人要浅一些,像是个混血儿。
宋博已故的前妻,是中法混血,宋家的大少爷宋知遇有1/4的法国血统,今年十一岁。
这些资料,他早就背熟。
年龄对得上,样貌也对得上,于是王诚确认了这个小男孩儿的身份。
宋博的前妻在宋知遇七岁那年因为癌症而去世,一年不到,宋博就娶了第二任妻子李芮,去年生下了二少爷宋勉。
公司茶水间里难免会有人嘴长爱议论,有人说李芮早在宋知遇生母去世前就勾搭上了宋博,有人说当初宋知遇母亲的死和李芮有关,还有人说李芮这个后妈处处刁难宋知遇……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王诚向来不是八卦的人,没有证据的事情,他是一概不信的。
他只知道,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说的别话。
此刻打扰到了宋大少爷的安宁,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你继续睡,我现在就离开。”
宋知遇没有说话,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王诚猜测这是在催他走的意思,于是慌忙退出去。
哪知道这宋家的花园修得奇奇怪怪,跟迷宫似的,他左拐右拐,以为正要聊暗花明又一村,却没想到是山重水复仍无路,竟然再次回到了宋知遇的吊床旁。
宋知遇依旧半躺在那儿,狗尾巴草被叼在了嘴里,再次见到王诚,丝毫不意外,像是在那儿等着他出现一样。
王诚汗颜,尴尬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又见面了。”
说罢匆匆逃离。
十分钟后。
王诚看着眼前已经从吊床上下来了的宋知遇:“……”
没让他傻乎乎地第三次再打招呼,宋知遇开口:“我带你出去。”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率先往外走,王诚忙跟上。
那时宋知遇才到王诚的肩膀,走起路来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步履从容,不急不缓。
他似乎对这条路非常熟悉,两三分钟不到就带着王诚走了出去。
王诚一抹脸,竟然是一手的汗,他啧啧称奇:“这园子,一般人还真走不出去。”
宋知遇抬眸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句:“这园子,一般人也进不来。”
王诚:“……”
他再一次尴尬地转移话题:“这次多谢宋大少爷了。”
宋知遇对他认识自己这件事并不惊讶,点了点头,算是领了这个谢。
管家也是这时候找过来的。
“哎哟我的祖宗,找你半天了,你是不是又窝到那迷宫园子里去了?”
宋知遇被领走。
王诚之后的注意力,便一直放在了宋知遇身上。
他察觉到宋知遇出了那园子以后,变得更加沉默拘谨,不复刚刚的自在惬意。
台上的宋博和李芮抱着宋勉,欢乐温馨地切蛋糕。
宋知遇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并没有落寞或是伤心,他甚至看都没有看台上一眼。仿佛并不认识台上的人,而周围的事情,也与他无关。
接下来的流程一切顺利,天色渐暗,宾客散场。
王诚也准备离去,后院却起了一阵骚动。
等他赶过去时,已经是一片混乱。
李芮抱着哇哇大哭的宋勉,疯了一般地推搡着身前瘦削的男孩儿:“你是不是想要害死小勉!你说!你是不是要害死他!”
王诚错愕,没想到人前优雅体面的李芮会是这幅样子。
这是怎么了?
他站在人群外,看到宋知遇站在李芮面前,浑身湿透,发梢的水珠不断往下淌,他的声音很平稳:“我是在救他。”
“你放屁!”李芮的反应十分剧烈,艳丽的眉眼因为大幅度的表情微微扭曲,“他那么小!怎么可能自己到湖边去!就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就是你!”
家庭医生和宋博都赶了过来。
李芮忙将孩子递给医生,宋博看了眼宋知遇,让管家遣散了外人,才沉声问:“怎么回事?”
王诚知道,接下来该是宋家的家事了,他本不该继续听下去,也没有资格听这些。
但是看到人群中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他头一次破了例。
王诚不动声色地挪到昏暗的角落里。
九月底,A市的晚风一点不柔和,那晚几乎可以称得上冰冷刺骨。
宋知遇的嗓音都在抑制不住地在发抖:“我想到湖边吹风,宋勉非要跟着,张姨就带着他跟着我,我没管,后来就听到宋勉掉进湖里的声音。”
他紧紧地攥着衣角,眼神坦然地看着宋博:“我没有推他,我是想救弟弟……”
“你不许叫他弟弟!”李芮发了疯地又扑过来,一巴掌扇在宋知遇脸上,“他不是你弟弟!你巴不得他死,你妈死的时候是不是就告诉你要害死他?!啊?!”
宋博呵斥:“够了!”
他叫来管家,“把夫人和少爷都送回去,调监控,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仆们瞬间忙起来,有人送来毯子,有人去找保姆,还有人去调监控。
宋知遇擦了把脸上的水珠,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走到宋博面前,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没推他,也没想害死他,我当他是我弟弟。”
宋博用王诚都尚且惧怕的眼神研判地看着儿子,宋知遇咬着牙,不躲不避。
王诚比宋知遇还要紧张。
片刻,宋博说:“我知道了。”
王诚明白,这是相信了。
他竟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王诚想起茶水间那些八卦传闻。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并非空穴来风。
至少,这个所谓的大少爷,在家里过得一点都不好。
王诚不由得唏嘘。
宋知遇推开了佣人递过来的毛巾,一个人独自离去,月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整个人显得单薄瘦弱,脊梁却挺得笔直。
宋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若有所思。
王诚小跑着到宋知遇身边,叫住他:“大少爷。”
宋知遇停下,回头看他,一双眼睛竟然是通红的。
王诚愣了愣。
恍然。
到底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成年人都受不了这么大的污蔑委屈,何况是个孩子。
宋知遇却很快收敛了情绪,平静地问:“有事?”
王诚忙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他:“这里回前厅还有段距离,今晚风大,着凉了就不好了。”
宋知遇没接:“不用。”
今晚王诚已经管了太多闲事,索性就管到底,他强制性地把衣服给他披上,弯下腰在他面前正色道:“论地位,你是少爷,我是给你爸打工的,我该听你的。但论年龄,你还得叫我一声哥,所以你该听我的。”
王诚补充:“就当是报答你刚刚带我走出迷宫。”
宋知遇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只是自己在思考。
王诚猜不透这位大少爷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正要道别离开。
宋大少爷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诚。”
“哪个字?”
“忠诚的诚。”
宋知遇点了点头,披着他的外套离去。
后来查清楚了监控,确实是宋知遇先离席,宋勉非要跟着,保姆就带着孩子跟了上去。只可惜宋家后院的湖边是监控死角,保姆中途闹肚子去上了个厕所,没将孩子看住,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人得知。
而李芮则一口咬定,是宋知遇推的宋勉。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宋知遇的外祖父母来到了国内,将宋知遇带走。
九年后,宋博病危。
大儿子远在国外向来被排挤在外,小儿子年纪尚小,众人都以为博瑞集团会交到宋家老二宋明的手上时,宋博一通电话把宋知遇叫了回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除了王诚。
他并不意外,他甚至觉得,九年前那个夜晚,宋博看着宋知遇离去的背影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阔别九年的父子俩彻夜长谈,三个月后,宋博去世,宋知遇走马上任。
第一件事,就是点名王诚做了秘书。
他又惊又喜,完全没想到九年过去,宋知遇竟然还记得他。
时隔九年,王诚再一次见到了宋知遇,二十岁的宋知遇。
他早已不是孩子,高出王诚半个脑袋,也不像九年前那么瘦弱。面容依旧是俊秀的,可眼神却比少年时更加凌冽。
“诚哥,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宋知遇送给他了一份入职礼物,是一套崭新的西装。
王诚头一次觉得,多管闲事,也并非是件坏事。
接下来王诚见识到了宋知遇的雷霆手段,才渐渐意识到宋知遇似乎是带着一丝报复的性质在做所有的事情。
但不得不承认,事情确实被有效且快速地解决掉了。
三年不到,宋知遇就掌控了大局,稳固了位置,把李芮和宋勉打包送去了澳洲。
李芮走的那天说尽了难听的话,十岁的宋勉在一旁嚎啕大哭。
宋知遇冷漠地站在宋家的前厅,打量着这个“家”,看都没有看他们母子俩一眼。
似乎一切都是对的,可王诚却总是心里不踏实。
宋知遇如果是凭着执念和仇恨在做所有的事情,那么这些消失掉以后呢?
他的将会变得迷茫、做什么都是毫无意义。
他看似拥有了一切,却实际一无所有。
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他在人前越来越爱笑,越来越温和,无人时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寂。
下班前,王诚总是会看到宋知遇靠在落地窗前,沉默地望着远处,整个人都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每到这时,他就会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的宋知遇虽然也孤独的,但是并不寂寥。
他会躺在吊床上晒太阳,会折狗尾巴草叼着玩儿,受到委屈时会红眼眶。
那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王诚和许恒聊过这些事,还是许恒主动找到的他。
“我和Meet也认识八九年了,我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没用。”他说。
当一个人封闭自我,斩断了也失去了和外界所有的联系时,外人是难以将他重新和世界连接起来的。
许恒和王诚想为他找到一个纽带,但皆束手无措。
直到,一个叫做林楠的女人,带来了一封来自枫泊镇的信,也终于带来了一条宋知遇再也无法斩断的纽带。
“宋先生,”女人浓妆艳抹,盛气凌人,说话也很言简意赅,“就像外婆说的,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调查一下再做决定。”
“孩子现在在我这里,过得还算不错,她不知道你是她父亲。”
“如果你不想认这个女儿,在她外婆去世后,我会收养她。”
王诚头一次见宋知遇如此无措。
即便是十一岁那年被李芮诬陷,面对着宋博的审问,宋知遇依旧是冷静的。
可那天在看完来寻外婆写的信后,宋知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走神。
他不是在思考,也并非在计划,而只是纯粹的迷茫和放空。
林楠不仅带了信,还带了沉来寻的照片,以及一些可以做亲子鉴定的东西。
其实,甚至都不太需要做亲子鉴定。
因为那照片上的小姑娘,和王诚印象中的少年宋知遇长得太像了。
林楠走后,宋知遇拿着沉来寻的照片呆坐了一下午。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亲权概率99.9991%。
他们连夜驱车前往枫泊镇,见到了那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家。
老人缠绵病榻,神志却十分清醒,说了很多,宋知遇也安静地听了很久。
王诚从他们的交谈之中,大致明白了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知遇十六岁时,在酒吧不留神被人下了药,遇到了同样去买醉的沉凉,那时沉凉精神已经出了问题,他们就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
事后清醒过来,两人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但宋知遇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告诉她,如果出了事他会承担所有的责任。
后来的结果就是,沉凉怀孕了,但是她并没有告诉宋知遇,而是带着孩子回了国。
沉凉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至于宋知遇,在她眼里,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毛头小子,更别提让她去相信他会负责这种话,她到后来甚至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除了这些,老人还讲了许多来寻小时候的事情,给他看了更小一些时候的照片,穿着校服,笑起来眼睛弯弯,如同两个小月牙,温婉可人。
“涟涟,长得像你,特别是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像。”
从枫泊回来,宋知遇重新安排了所有的工作计划,一个月后,许恒陪着他去了一趟法国。
在那年春节前夕,王诚办好了所有的手续,一起将来寻接回了家。
沉来寻确实如同她外婆信中所提,乖巧懂事,这些年从未给宋知遇添过任何麻烦。
反而因为她,宋知遇越来越有人情味儿。
有了牵挂、有了软肋、有了一提起就不自觉会笑的人。
或许在外人看来,宋知遇是个纯纯的倒霉蛋。
王诚却觉得,拥有来寻,是宋知遇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虽说父女俩的关系不似一般父女自然融洽,但王诚相信,只要来寻在,事情总是会慢慢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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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日行一善,终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