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生命短暂,人类总是热衷于追求永恒。
  比如机器人,在一代代更新后变得越来越持久。人类生存受制于气候,瘟疫,疾病,而机器人不会,新型电池几乎可以让他们活到太阳系灭绝。很多年前就有专家悲观的预测,人类再也无法控制机器人——因为他们的数量正在成几何倍数增长。
  感情也一样。
  分明长着一颗自私薄情的大脑,人类却总对永恒的感情抱有期待。
  当期待破碎的时候,一些失控的事往往就会发生。
  “你亲手毁掉了……和尤兰达在一起的唯一机会。”
  注射下一支致幻剂前,古奇博士望着洛里,口吻仿佛阴毒的诅咒。
  雕花厅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令人恍惚的白光和鼎沸人声。洛里站在窗台,新风从扇形窗子涌进来,吹散了水色眼眸里未名的情绪。
  有个家伙在这里等他很久了。
  “所以你特意指引我进去,是想看我会怎么选择吗。”
  洛里转过身看向角落。他已经恢复了那幅漂亮的表情,嘴角也勾的恰到好处。
  那是危险的讯息——一位优秀的战士想杀人的时候,脸上却会越平静。
  珀西靠在墙壁的阴影里。大概是非法闯入的缘故,他穿了件不知从哪拿来的实验服,头发也短了许多,三七分如同精明严谨的帝国实验员。
  短暂的相互审视后,又转开视线。
  他还是那么令人厌恶。
  两人不约而同的想。
  “……很失望吧。当我选择了真实的尤兰达那刻,我们之间的斗争又要开始了。”
  洛里眯起眼睛,几乎含着必胜的微笑。
  以前错过了很多次机会。可在这个情形,这个距离,他有十分的把握——
  让珀西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分明什么都看不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强却在空气中快速膨胀起来。金属骨骼的连接处在内部发出摇摇欲坠的破裂声。
  珀西的响应面板鸣起警报,然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洛里。
  “没什么失望的。你走出来,只能证明你是个机器人而已。”
  “……”
  “毕竟,我们不会比人类更清楚自己有多糟。那种怪诞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只是一场游戏,对机器人却是一面镜子。”
  照出自己的古板,虚伪,滑稽,与真实世界背道而驰的存在性。
  洛里并不否认,在看到那个机器人尤兰达时,比起想起尤兰达,他好像更多的想起了自己。
  曾经他也跪在尤兰达的脚下,露出泫然若泣的神情,只期待她能多看自己一眼。
  换个视角看,这姿态可真不怎么美妙,特别是那对含着泪的眼珠。
  那是算法所演绎出最能引人怜爱的表情。可谁都知道,机器人不会真心的哭泣。那只是系统储存的生理盐水,从设计好的轨道淌出来而已。
  洛里一直以为自己在努力讨好尤兰达。可今天,他突然有些不解了。
  为什么会被鳄鱼的眼泪打动呢。
  他想起尤兰达无奈的微笑,摸着他的头发说,“放心,我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
  “真的。”
  他终于明白这句话是真心的。
  洛里抬起睫毛的时候,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已经在无形中消散大半。
  珀西正在修复自己的伤口。他的动作娴熟,似乎在过去十几年里重复过无数次。
  洛里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古奇身边那个女人……原本是谁?”
  “尤兰达的母亲。”
  实验室走出的机器人显然对血缘这种联结非常茫然。珀西便缓缓地揭示道,“尤兰达并非被出生就被抛弃的孤儿。在洲际战争以前,她的家庭和睦,母亲如你所见是位东方女性,父亲则是一名货商。”
  洛里听得皱起眉,却还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十多年前,尤兰达的母亲曾向我忏悔自己对待一段感情的不忠。”
  “……她年少时偶遇了一个异国男孩,后来分隔两地一直保持联络。在感情最浓时,他们约定在某地相见。尤兰达的母亲从东方大陆赶来赴约,却在路上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你大概猜到了。那个异国男孩是古奇博士,后来的男人是尤兰达的父亲……所以她失约了。她很愧疚,却不遗憾,因为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心。”
  珀西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讲出故人的秘辛大概是不道德的。当年温妮向他忏悔时,也决想不到犹如神父般宽和安慰她的管理员先生,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波澜。
  他便看着洛里的表情,即使他们那么厌恶对方,却还是因为同类的思维所联想到同一件事。
  不忠是人类的天性。
  片刻,洛里轻轻笑了笑,“你是想隐晦地表达,尤兰达也会继承这种基因吗。”
  珀西说,“尤兰达也只是人类而已。”
  洛里一下子沉默起来。比起终将被人类始乱终弃的冲击,他更感到不明白。为什么珀西的态度既不愤怒也不怨恨,这种平静能让他在尤兰达面前走得比自己远多少呢。
  他便径直地质问对手,“你不觉得尤兰达有一天也会丢下你吗。”
  珀西几乎没有表情,“或许此时此刻,她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他垂眸将袖扣理平整,仪容已经恢复的完美无瑕。“你应该明白尤兰达是人类,鲜活的另一面就是他们的脆弱和缺陷。如果你毁掉了尤兰达,我们的情况大概会比古奇还要糟糕。毕竟你我都不想变成他那副模样。更遑论,造梦的方式对机器人来说无效……”
  说完了自己应该说的。珀西错过身推门走入那场宴会——那里也有一场考验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