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回府的时候,日已西斜。
全因他起得太迟,梳洗又颇费工夫。
等一切停当,便耽搁到了午膳时分。用过午膳,怀王又要午憩。午憩后,车马才终于离开了驿馆,继续行路。
谢承思是休息够了,可忙坏了降香。
她夜里没怎么睡着。
日间,怀王殿下身边虽有不少侍者簇拥,却晾着他们不理,专指着降香要这要那,衣裳要她穿,头发要她挽,甚至饭都恨不得要她喂。
忙得像只脚不沾地的陀螺。
谢承思折腾够了歇下去,降香身为奴婢,却不能歇。
她得陪侍一旁,以免谢承思有了新要求,但找不见人。
而等谢承思醒来后,又该穿衣梳发了。穿衣梳发是降香的活计。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降香应当是能松口气,回房歇息的。
可没成想,府中的内监总管成素,早早便带人候在仪门外,将谢承思请去正堂,说有要事相禀。
谢承思坐在素舆上,勾勾手指,示意降香推着他跟上。
成素见状,竟不接过降香手中的素舆,也不说什么此事机密,不可多为外人道云云。
反而帮腔道:“倒是我忘了,降香娘子与此事,可谓是关系匪浅,是合该听听。”
到了正堂。
“殿下,沂州来信,说已探到了蒋神医的消息,并且,此人将于沂州暂居三月。消息确凿无误。”缬草抱拳禀告。
蒋神医其人,乃一江湖游医。
只是谢承思在腿坏后这两年里,多方寻找解毒的法子,终于在大半年前,得知了这位蒋神医,传来的消息中说,蒋神医曾治愈过一位症状与他极为相似的患者。
从那时起,怀王府便屡次派人去延请。只是蒋神医行踪不定,他们总因错过请不到人。有时消息不准,怀王的使者扑了个空;有时使者前脚刚到,蒋神医却后脚离开了。
好在谢承思并不像太着急的样子,请不到人,也不多责怪手下,只让他们继续探。
如今得了这准确的三月之期,可称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
无怪乎成素这么着急。
“沂州?”谢承思支颐,“去时可要过曲州?那是太子的封地。”
“……是。”缬草不解他何意,战战兢兢地答。
“那好,我亲去一趟。”谢承思下了结论。
“这……”缬草与成素的声音重合了。他们都想劝。
谢承思摆摆手:“不必劝。我现在便进宫,知会太子一声,明日一早启程。”
这下,连降香也忍不住要开口:“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要进宫,必要先花费些时间,整肃衣冠再出发,如此,回来时恐要赶上宫门落锁。且殿下近日舟车劳顿,明日大早又要出发,会不会身体有恙?”
谢承思本想骂她,什么身体有恙?怎么说话的,你就这么咒我?
又想起有旁人在侧,只得不甘不愿地忽略此节:“见太子整什么衣冠?他也配?直接去即可。若宫门落了锁,便在东宫暂住一夜,他难道会赶我走?”
“降香缬草随我入宫,成素去收拾行李。宵禁后,我若未归,便不用等了。”谢承思又伸出手,点名支使起他们来。
缬草驾车,载着谢承思同降香往宫中行去。
红墙金瓦的皇城,巍峨立在中轴主道的尽头。
日渐向西,橘红的一轮挂在天上。飞檐高阁,金瓦连绵成片,日光落于其上,灿灿地映入眼,又将宫城的影子拖长了,投在地上,晦明各半。
至宫门外,有黄门官候在宫道旁相迎。
降香松了推着谢承思的手,将素舆交给那迎来之人,准备同缬草一道退下。
谢承思却开口阻拦:“不行,你推我进去。”
“奴婢是外人,无召不得入宫。”降香解释。殿下真是健忘,这可是最基本的规矩了。
当然,她不会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她觉得,不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是她聪明灵光的一种表现。
宫中内官皆知,怀王素来行事随心所欲,脾气也阴晴不定。
这位东宫来的接引,正愁着如何劝慰,降香便抢先帮他解围。这使他揣着拂尘,颇为感激地看向了降香。
降香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这位接引公公,定是在用眼神暗示她送礼了。她了然。
还好殿下教过的东西,她都记得牢。身上时时带着钱,等下便偷偷塞给这位公公。
“有何不可?你又不是男子,进就进了。”谢承思偏不听,“何况我要你推素舆,我到哪里,你须得跟到哪里。”
“这……”黄门官见降香说话不管用,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你怕太子罚你?”谢承思打断他,“他又不是有病,你是他的人,我为难了你,他肯定怪我,要骂也是在心里骂我,迁怒于你作甚?你带我去复命便是。”
“是、是。”黄门官不敢招惹怀王这块混不吝的滚刀肉,怀王既发了话,他自然无有不应。
谢承思总说降香讲话气人,却从不反省自己。
若评气人的本事,他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他只顾自己说得爽,并不考虑降香之后送礼安抚的难处。
不过,贵如怀亲王,确实无需太在乎他人的想法。
何况他嘴上虽不留情,但钱财方面的人情,不仅从未缺过,甚至算得上十分周到。降香送礼,送的是怀王府的礼,代表着怀王府的意思。
收了他的好处,还不能让他骂两句?这是怀王行事的道理。
若好处不够,那便再加,还怕堵不住人的嘴?
降香推着谢承思,沿着长长的宫城内巷,跟在接引黄门身后,一路行至东宫。
直到谢承思慢慢啜完了一盏茶,太子才姗姗来迟。
此时的太子,卸了高冠重服,作家常打扮,正不紧不慢地从寝殿踱过来。
他见谢承思,同谢承思见他一般怠慢。漫不经心,着装不整。
“曲州?”
太子得知怀王的来意,反应也与谢承思收到消息时,如出一辙。
“兄长便为小弟我行个方便。”谢承思将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懒懒地倚在素舆上,“若兄长实在怜我身有残疾,愿意高车宝马一路送护送,我实在却之不恭。”
“你自去,与我何干?”太子环抱双臂,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的谢承思。
“啧啧,当真是无情。不送便不送吧。但我入你曲州,一路上各处关卡,相应官员,总要仰赖你先打些招呼。”谢承思退让了一步。
太子的眉头松开了:“可以。”
“多谢兄长。若非我不良于行,我定然起身长揖,向你行个大礼。”谢承思说。
太子受不了他言语尖刻,出声赶人:“你说够了吗?说够了就赶紧滚。”
“宫门落锁了,才敲的暮鼓声呢。兄长今夜需得收留小弟一晚。”谢承思八风不动,将太子的话顶回去。
“你请自便!”太子终于受不了他,大声道。
“我观兄长最近肝火旺盛,是否要请太医来开些败火的药来,调理一二?”太子失态,使谢承思更有了嘲讽的兴趣。
“这就是败火的,你自己喝吧!”太子抄起手边的茶壶,重重地砸在谢承思手边的小桌上。
这时,一直推着素舆,沉默不语的降香,抬起了头。她偷偷觑着谢承思的脸色,不知殿下要不要喝。
要喝的。
降香一望便知。
她向太子福一福身,便走去拿了一套茶具,仔仔细细斟上一碗,端到谢承思嘴边。
谢承思就着她的手,优雅地品下一口,便将茶碗推远了。
“好茶。多谢兄长款待。”谢承思对太子道谢。
太子见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本欲发作。
前几日受了他的欺辱,那般奇耻大辱,他怎会忘记?
转念一想,算了。此间只有他们二人,既不能找回场子,也不能伤到谢承思分毫。而谢承思不过是在逞强。要给旁人炫耀他瘫了也过得好,还有人能悉心照料,嘘寒问暖,穿衣吃饭不用动手,什么都喂到嘴边。
这人不仅在自己面前这样,在别人面前也一个德行。
他堂堂一朝太子,不跟瘫子计较。
不过,谢承思这贴身侍女,对他确实极为细心熨帖。
便是仆婢,也难有做到这份上的。
太子将谢承思安顿在侧殿。
“二郎突然来访,我实在是无甚准备,便只好委屈二郎,先在这偏殿将就一晚。”
这时,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对着谢承思,恢复了心平气和的模样。
“无妨。兄长今夜辛苦了。”谢承思也心平气和了起来,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谢承思说自己身上不便,不喜陌生人近身。
故而,太子派来的内监宫女,全以此为由,被打发了出去。怀王的一切,还是同在王府时一般,由降香打理。
更衣沐浴时,谢承思一反常态,动作迅速,也不怎么挑拣。
使降香在浴桶重为他擦身时,都忍不住要问:“殿下,不多泡会吗?”
谢承思:“当然不。太子不解风情,他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沐浴只是凑合罢了,且明日还要早起。晨钟后,宫门一开,我们便出发往沂州。”
降香又问:“殿下明早不去和陛下请安吗?就这样直接离宫,或许会不妥?”
谢承思的答案简单干脆:“不会。”
降香便不再多问了。
夜里,降香睡在耳房里,与谢承思一墙之隔。
她还是不放心。
虽殿下去不去请安,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但若晨钟后便出发,殿下定然没空用早膳,她须提前准备些。
且殿下外出时,总要带着点心在路上用。缬草回王府了,他未必能记起为殿下捎带点心。稳妥起见,她也须准备些。
有这些事情挂在心上,降香睡不着。
索性爬起来,将它们都了结。便是少睡会,至少能踏实入睡,也比翻覆一夜要强。
前一夜没睡好,今夜可再不能这样了。
于是,降香轻手轻脚地从耳房出来,叫醒了抱厦里值夜的侍者,恳求借东宫之中的厨房一用。
当然,她还是给了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