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年————————————
告别秦衿后,许一零骑车来到了南区湖湾生态公园附近的商务大厦。
她把车停在大厦a座楼下,乘电梯上了七楼。
小姨穆丽梅的美甲店就在这栋楼七楼的最里侧,和她在同一层的还有一家少儿兴趣培训中心。
从大楼入口走过来的路上,许一零总共也没看见几个人,唯一同她一个楼层出电梯的人看样子是去那家兴趣班接孩子的家长。
她有些怀疑这栋楼的客流量能否支撑起里面所有店家的生意。
七楼的墙壁看起来有些许陈旧,楼道两旁堆着一些杂物。许一零穿过细长狭窄的走廊来到尽头,一手握着她在刚才路过的花店买的一束蓝白满天星,一手敲响了里面那扇木门。
“是谁啊?”小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门没锁,直接进来吧。”
许一零进门的时候小姨正趴在桌子上看短视频。
“美女是要做美甲呀还是……”小姨转过头往门口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惊喜,“哎?零零啊,你怎么过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小姨放下手机,拉着许一零往里走。
小姨开了这家店之后,许一零跟着母亲来过几次,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小姨租的这间房子是坐南朝北的,进门左手边是水池和卫生间,水池台面下边杵着一台小型洗衣机,右手边有一个置物架,再往南走一大块地方东边是给客人做美甲美容的区域,放着美甲台、按摩床和仪器,西边是通往卧室的门,南边窗户旁边的角落是玻璃橱窗的储物柜,里面放着各种瓶瓶罐罐。
“今天是星期天,你是出来上课的吗?”
“嗯嗯,”许一零点点头,把手里的满天星塞进了小姨的怀里,“小姨,这个送给你。”
“给我的?哎呀,这个真好看,还得是你们年轻人呀,真会挑,”小姨笑着接过花捧在怀里,先嗅了两口,“噢噢,这个是干花啊?”
“我去找个瓶子给它插起来,正好可以摆在那个台子上。”小姨用脚移开了前面的美容仪,拿着花往窗户边上的储物柜走。
许一零跟着她走到了窗户旁边。
这栋商务大厦南面就是湖湾生态公园。公园里的这片湖本来是从绕城大河的小分支引水挖出来的小河塘,许一零出生那年之前这片湖一直被用来养鱼浇菜,后来才被慢慢改造成供市民娱乐的开放公园。
从七楼可以看清湖泊大致景象,近似凸月状的湖中心有片人造的半圆形广场和凉亭,湖周围和从西岸通往湖中心的路两旁都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树,靠近大厦这一侧的湖岸铺着一大片破败的荷叶。从湖中心往南岸住宅区去的路上立着一座石制拱桥。
穆丽梅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玻璃罐,见许一零还站在窗边。
“零零,坐呀,随便坐。”
她指了一圈整个房间,说着又往水池走。
“噢,好。”许一零答应着,瘫坐到了与美甲桌相对的小沙发上。
小姨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放在美甲桌上,里面的视频在循环播放:
“一个男人真正爱你的十大表现,最后一点很多人不知道……”
“小姨,”许一零支起上半身端坐,扭过头,开口问道,“你店里生意还好吗?平时来这里的人多吗?”
“生意啊……生意还可以吧,主要靠老顾客还有介绍来的朋友,有时候一些家长来送孩子上课就会在我这里等,顺便做做脸之类的,你来的时候看见了吧,就电梯出口那边就有一家小孩子的兴趣班。”
“你来之前不久,有个来送孩子上课的妈妈刚在我这边做完脸回去……哎,真好看。”小姨把满天星插进冲洗好的玻璃罐里,放在美甲台上,赞叹了一句,“她们一般会加我好友,要过来的时候给我发个消息预约一下。本来之前那单做完之后我今天下午就没有其他活了,我还蛮无聊的,还好你过来了,你妈跟我说你现在学习很忙,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你还在学校上课,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怪想你的。”
“我也是,”许一零抬起头,瞥见小姨眼底的喜色,又回想起母亲在家说的那些事,心里泛起一阵酸,“我妈……她在家的时候总是提起你,她说你太辛苦了,想让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似乎是没想到许一零会说这句话,穆丽梅原本想说的话被她自己卡在了唇边,她想起了什么,眉间漾起怅惘。
“咳、嗬……”她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唉,没事,我哪有那么苦啊,她瞎操心了,我好得很,让她别担心了。”
穆丽梅走进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手里捧着一个铁盒走了出来。
“零零饿了吧?来吃这个曲奇饼干,蛮好吃的。”
“哎、不……好吧。”许一零将饼干盒放在腿上,又接过了小姨递来的一盒牛奶。
小姨绕到美甲桌后面,终于把手机上的视频划到下一个了,一段甜蜜温馨的童声哼唱响起,随后是情绪饱满的台词:
“活了这么多年才知道,最爱你的不是别人,而是父母,别等父母老了……”
“零零今晚在这吃吧,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小姨带你出去吃。”
许一零连忙摇头,努力把嘴里嚼的饼干咽下:“不了不了,谢谢小姨,我得回去……我还有作业要写呢。”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小姨,何况要是被母亲知道她让小姨破费,她肯定免不了被母亲一顿数落。
“啊?还有作业啊……啧,你说说看噢,你们现在的小孩任务真重,又要补习又要写作业的,还有一堆考试,哪像我们那时候啊……”小姨挠挠头,叹了一口气,“你妈肯定跟你说过吧,我小时候最怕上学了,一听到考试啊、上课啊就头疼。”
“额……”许一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这个母亲确实和许一零提过。母亲小时候总是为她这个妹妹的学习操心,就像她现在为她的女儿操心一样,这几乎成了她性格里的特质。
“我跟你说噢,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教我们那语文老师是个秃子,他凶得要死,就住在我们村……那个、三里桥那里,家里养猪的,他跟我爸认识,还来我们家喝过酒呢。”小姨轻声“哼”了一下,“我小时候顶不喜欢家里来人喝酒了,我们大半年都吃不到几顿肉,他们喝酒就有肉吃,还不准小孩上桌子,我跟大姐还有小明子就扒着门边眼巴巴地望着。”
就像许一零认识的很多其他长辈一样,每当他们提起他们的过去,无论是抱怨或是怀念,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讲出许多话。
比起谈论其他人、分析其他事,对亲近的人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确实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年长的人,他们总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的那越来越长的人生,足足好几十年,里面的内容必定是怎么讲也讲不完的。
但自己的母亲与他们不同。在许一零的印象中,母亲不爱谈及她自己的过去,尽管和母亲是同龄人的小姨已经把她们小时候的许多个故事翻来覆去讲过好多遍了。
对母亲来说,那些岁月是灰暗的、屈辱的、不配被提起的回忆。
许一零知道其中缘由,明白这是母亲心里的刺,更明白这是母亲倾注在她身上那些执念的来源。
但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帮母亲改变她的过去,她同情母亲,而且明白自己现在除了将自己的期望和母亲的执念一同背在肩上以外别无选择。
母亲做的那些事是为她好,这本来是“双赢”的,但许一零总是为有一天自己对自己的期望与母亲对自己的期望相差许多这样的可能而担忧。
“……他喜欢大姐那样的小孩子、喜欢小明子,就看我不顺眼,跟我爸叨叨,说我不好,说我蠢,说我懒,我不做作业他就骂我、打我板子,我特别讨厌上他的课,所以那时候我经常跟其他小孩一起翻墙躲去河边口玩。我们那时候的小孩能翻墙能上树,河边口的林子里有好多坟,可那时候我们好像都不知道怕,我们还围着坟堆讲故事呢。”
小姨的语气里掺杂着她对过去的自己的惊讶。
许一零算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关于母亲他们小时候的事,许一零所听过的大多数都来自于小姨的描述。
许一零会跟着那些描述想象长辈们经历过的那些年代。如果能听到更多母亲视角的故事,那么她的想象大概会更加完整实际,但许一零不敢去问过多那时候的事,生怕母亲顺着那段她厌恶的时光联想到属于那个年代的痛处。
“逃课肯定会被骂吧。”
许一零没逃过课,因为逃课是很严重的过错,家长和老师都管得很严,她不敢。但她想象过,例如在她因为错了送分题而被老师训斥、被要求把错题整理十遍的时候。她常常想象自己随时可以把堆满了课本、笔记和作业的课桌掀了,可以从教室的窗户一跃而出,身体轻盈地飘起来,越过教学楼,越过操场,越过学校的围墙,然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飘着,抛下她自己那寡淡的、普通的、笨重而平凡的学生时代,不问前路……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她发现自己只是盯着窗户发呆,而自己手上抓着的笔并不会自动写字。
她有时也想追求刺激,追求犹如烟花一般激烈、精彩的青春,但更多时候她想的还是自己背不起处分。
想象不会变成现实,生活里让她害怕、顾虑的东西有太多了,她并不特殊,她没有让时间回溯的能力,也没有对人生后悔的机会,所以付不起抛弃稳妥之路的代价。
“嗨——逃课其实也没什么。”小姨挥了挥手,“那时候不像现在,老师有时候管,有时候就随我们去了。而且我们村里家家孩子动不动就有好几个,父母都忙着干活赚钱,管不过来的,家里穷,加上升学率低,好多小孩连小学都没上完就不上了。”
那时候的教育资源确实比不上现在,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许一零想躲懒不学的时候母亲都如此生气。
她气的是她的孩子辜负了以前的她梦寐以求的教育环境,气的是她自己生错了年代却永远都无法推翻她自己已经走过的人生,就算摁着孩子的头她都要让孩子记得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本来也想着小学上完就差不多了,倒是大姐会管我,我逃课她会骂我。”
“你讨厌她管你吗?”许一零问道,仿佛不是在问自己的长辈,而是在问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朋友。
“一开始肯定讨厌啊,我怕她,知道她对我好,我不敢顶嘴。可是骂也没有用啊,我知道学习好,可我就是怎么也学不进去,她逼着我学,让我勉勉强强上初中。”穆丽梅脸上挂着恬淡的怀念的笑容,“等我长大一些了,我看见村里有的比我大的姑娘都去城里打工了,她们回来的时候穿着好看的衣服,那些都是她们自己打工挣的钱买的,她们还能给家里父母弟弟妹妹带好东西,我就特别羡慕。”
在那时的很多人眼里,能打工赚钱、补贴家里的人比那些不仅毫无收入甚至还需要家里贴钱的上学的人更有用。
穆丽梅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坐在家门口草垛上、看着前面小路上来来往往的姑娘们,她们年纪不同、体型不同、身着各色衣服,可她们又好像是同一个人,好像各种各样的她自己。
“后来我还是上不下去学了,就出来打工了。不过我想得太简单了,打工没我想象的那么好,我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钱,就这么来到林城了。我去工厂里做工,住厂里的宿舍,一盘菜就着白粥分三顿吃。我想攒钱给自己买衣服、买漂亮的首饰,还想寄点钱给家里。”穆丽梅的语速逐渐放缓,她抿着唇,仿佛在重新审视自己当年的想法,“……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当时再坚持坚持,多念点书会怎么样。可是,可是大姐成绩那么好,最后还是出来打工了,那我肯定更没希望了。”
穆丽梅点开下一个视频。
她抬头看见许一零吞饼干的样子,笑着问道,“零零,我这里还有苹果和油桃,你吃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够了。”
“你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真不用了,我快吃饱了。”
许一零指着腿上的饼干盒,摇头回答道,脑中还在回忆小姨刚才话语中的辛酸,思考着该怎么安慰这个为过去感伤的人。
可如果她安慰的话语那么有效的话,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母亲的心病也该被她的话语治好了,怎么还等到了现在呢。
如果真的要去安慰,该如何安慰呢?
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了,遇到困难就换个角度想想,想想自己拥有的吧,其实现在已经拥有的就已经能让自己很幸福了不是吗?
她们拥有什么呢?
还是说,至少她们该感恩她们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至少现在有衣服穿、有饭吃,还有工作和家人?
可她这样的人有资格这么安慰她们吗?
她的能力不见得比她们强,只不过会投胎,生在了比较好的年代。
穆丽梅托着下巴静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手机上的视频里传来的夸张的声音:
“婚前必做的七件事,做到的都能拥有幸福稳定的婚姻!……”
窗外的阳光洒进房间,满天星细碎的黑影从穆丽梅的脖子向上攀爬,映照在她左半张脸上,抹着脂粉的皮肤仿佛变成了布着裂纹的瓷面。
穆丽梅一边听视频里的内容,一边说道:
“零零,我想起来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跟我讲,我本家有个大娘,她和她男人是换亲换来的。”
“换亲?”
“嗯,以前我们村里会有,就是两家娶不起老婆的人交换自己的姐妹当对方的老婆,这样就不用花钱了。”
用人换人,抵消钱财,就像交换两件物品那样。
许一零听着毛骨悚然。
“很难过,对吧?连自己老公都不能自己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更别提我们那里有些人家的媳妇还是买来的、拐来的,有些日子过得不好的,被打的,被骂的,还有疯掉的。有的人家甚至会让家里的女人出去卖、当人家的二奶。”穆丽梅说道,“因为这个,我其实对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很讨厌,我想去城里,大姐也是,她一定比我更讨厌我们以前待的地方吧,而且她讨厌的比我还多。”
“零零,我跟你讲……我那时候很羡慕大姐,她比我聪明,也比我漂亮,她那么不想结婚,最后还碰到了一个好人家。姐夫是本地人,家世也不复杂,没有外债,又老实,还对她好,听她的话。我以为我肯定碰不到我能看得上眼的人了。”
“小姨,你也有不想结婚的时候吗?”
“肯定啊。”小姨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意在发现许一零问出这个问题态度十分积极时变深了。
她暂停了视频,趴在桌子上继续说道:
“不过我没想到,后来居然还真让我碰上了我看得上眼的。”
“是……?”
许一零不知现在该怎么称呼那个叫周陆勇的男人。
小姨点了点头,表示意会:“是,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们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认识的。说实话,他那时候年轻,长得挺好看的,又比我小两岁,我本来也没往别处想。”
这个故事许一零以前从别处听过大概,但不细致。想来这段经历对于小姨来说是特别的,并不像其他故事,她本人没有对其他人讲述过太多。
“他跟我说他也是从外地来林城打工的。他老家在浦县,亲妈在他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下雷雨被倒下来的树砸死了,八岁的时候他爸又娶了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弟弟,他跟他后妈还有弟弟关系都不好,他爸也不管他。他出来打工的时候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还没皓皓现在大呢。”她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感慨,“他也挺不容易的,我们都是爸妈不管、出来打工的外地人,我就觉得跟他特别聊得来,特别有缘分,特别喜欢他。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就不在厂里干了,跟他出来一起做小生意,苦确实很苦,但是我当时就很乐意,心情好嘛,看什么都好了。”
“我怀皓皓的时候他还没到领证的年纪呢,爸妈过来了,骂也骂了,可他们拿我没办法,就随我去了。等皓皓生下来之后,我和他才去领证了。”
许一零想起母亲每次提到小姨和她丈夫那段可能过于迅速过于草率的婚姻缔结过程都是一副愤恨的样子,“不珍惜自己”、“眼睛瞎了”这样的句子她说了不知多少遍。
“其实这么多年,我知道我跟他吵过不少架,但都是一些钱的问题,我觉得能忍就忍吧,夫妻在一块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呀。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在外面有别人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她说到激动之处,顿了顿,忽而问道,“很傻吧?我朋友他们都说我傻,干嘛把爱情看得那么重啊,爱情哪有钱重要啊,以前我因为钱跟他闹了那么多矛盾都没跟他离婚,现在因为一个小三就跟他离婚了,跟电视剧似的,多矫情啊。”
她愣愣地望向一旁的满天星,神情有些迷茫。
许一零觉得她应该是很久没有跟别人聊过这些了。一般来说,长辈在晚辈面前说这些、有这样的表现属于失态的范围了。
许一零瞥了一眼外面被西沉的太阳染成橘色的天空,心底也染上了惆怅的颜色。她听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自言自语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看得没有他们开,我就是忍不住想,当年他可能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就是习惯有个人照顾他,他还是喜欢年轻的,我一想到他跟别人搂搂抱抱的回来还跟我闹、跟我躺在一个屋子我就觉得特别难受。”
这是最可怕的。
许一零根本不敢过多地站在小姨的角度去体味她已经走的人生,尤其是她那段婚姻。
人生是一条单行线,对于追求稳妥的人来说,小心翼翼的选择、细致入微地规划自己的人生是十分必要的,而一段处处透着后悔的婚姻无疑是破坏这一切的一个大威胁,越是后悔,越是意识到无法挽回,便越是痛苦。
“唉,”似乎是把心里郁结的恶气终于倾吐出来了,穆丽梅的语气渐渐没有那么沉重了,“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反正我已经跟他离婚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想谈这些了,我现在就想着帮皓皓早点成家。”
“小姨,”许一零有些困惑地问道,“如果明明知道结婚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结婚,去让别人结婚?结婚是必须的吗?你们不怕后悔吗?”
“哈哈,我晓得你什么想法,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啊,都读书了,有文化了,以后找个工作,自己也能养活自己,晚一点结婚也没什么说法。”小姨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如果不结婚,就靠一个人拼,日子很艰难的,等我们老了以后也没有人能依靠,有个家,有个老公,有个孩子会好很多。”
她如是叹道:
“我没有选择。”
她觉得那已经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许一零心里的声音告诉她:面前的这个女人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既盲目又冲动,最后总是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真的好糊涂啊。
可是。
她起身,端详着自己熟悉的这个女人的面容,脑海中关于对方的故事和评价交织在一起,让女人的面容更加立体。
她,还有她认识的一些同龄人经常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看不起一些出生在以前年代的人身上的盲目,可他们也没有勇气面对身临那些年代才能感受到的痛楚。在评价别人的人生的时候显得那么头头是道,自信地以为前人犯过的错误自己绝不再犯,可一旦回到自己现实要面对的生活时,他们仍然昏聩、懦弱。
他们好像十分清醒,同时也十分迷茫。
以前的故事可以为她这样的后辈提供前车之鉴,可故事的主角会怎样?想来如果可以,他们自己也不愿意“无私”地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惨痛的后果来换一个给自己、给后人的教训,换一些唏嘘、嘲讽或是同情。
然而世界上总是会有人变成活生生的例子、教训,就好像法律的改进总是伴随着各种令人心绪难平的案例。有的人是咎由自取,有的人却是真的掺杂了太多无奈,也有的人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看客看完了故事,可以一走了之,可当事人还得面对往后的人生。
她上前抱着小姨,好像也在抱着母亲、抱着那些给她讲自己故事的人,可她深知自己的拥抱带不了什么实际的力量。
她对他们有愧,当了看客的愧、无能为力的愧,还有,对自己不是他们、自己还有选择这样的事实庆幸和后怕的愧。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吗?
如果是这样,她自己以后又会成为谁的前车之鉴呢?
“零零啊,”小姨轻轻拍了拍许一零的后背,“如果你以后要找对象,一定要记得找一个听你话的,宠你的啊,别找那种不靠谱的、花心的,那可有的是罪受呢。你以后找了男朋友,一定要记得带回来给家里人都看看。”
“嗯……”许一零松开双臂,低下头,有些郁闷地答应着,声音越来越小,“行,再说吧。”
“你一定要仔细看好了。男的在追你的时候什么讨好你的法子都想得出来,生怕你不跟着他。”
“小姨,”许一零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不想结婚的男的?”
“哎哟,要我说,那可太少见了,他们才不想单着呢,他们觉得自己肯定要工作、买房、买车、娶老婆的,单着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太难熬了。”小姨说着说着又抱怨了一句,“就拿你表哥来说吧,单身单个半年他都嗷嗷乱叫,平时跟朋友、小女朋友出去玩大半天都记不得来看看他老娘……”
大概是因为聊天聊得入神了,这个下午的时间流逝得很快,许一零准备离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她拒绝了小姨留她吃晚饭,妥协地把两盒曲奇饼干带走了,还受小姨嘱托带了一套护肤品回去给母亲。
回家的路不是林城繁华的路段,路上没有很多人,经过的路口红灯等待的时间也不长。
【今天晚上冷死人了。】
许一零匆匆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的消息,前面红灯的倒计时就结束了,她连忙把手机揣进上衣口袋,继续骑车往前。
她常常用自己一个人在路上的时间呼吸新鲜空气、整理思绪。
尽管自己的身旁会有行人和车辆经过,可实际上大家互不相识,各自都在自己的思绪里,这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风,在那一刻,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附近是空无一人的,很安静、也很自由。
她回想起今天一整天自己听的那些故事,联想到更久之前的事情,心情似乎变得十分复杂,那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又被晚风吹得很薄、很细,拧成了一条毛糙的丝线。
清冷的晚风把树丛吹得沙沙作响。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依着记忆哼唱书中的歌谣,沿路不知不觉兜了一车篓梧桐落叶。